懷珠固執地搖搖頭:“我不看便是,大姐姐,你……”
“你回去。”素婉卻比她還固執,“我,我隻是一時失了神罷了……我沒事的,你們都回去,你,去安排家中有身子的女眷,不許她們出來看。再,再讓家裡的仆婢們把白幡挂起來,對,孝衣也該裁了。還有……去那幾個與爺交好的人家報喪。唉,唉,你不來,我隻覺得自己沒了力氣,你們來了,我便曉得,我不能這麼軟弱下去!”
懷珠的眼中就滿是淚水了:“大姐姐,咱們今後,可怎麼辦呀?”
素婉從婢子們的懷抱裡掙紮了出來,抽噎一聲:“咱們要活着!你們幾個,都有了爺的骨肉,我自然,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護你們衆人周全的!”
這話是好聽的,也是妥帖的:一個當家的大娘子,在死了男人之後,勇敢地站出來,承擔起這一家上下的重責,怎麼不算是一種很深厚的“坤德”呢?
說了這句話之後,她便理所當然該從喪夫的打擊中回過神來啦。
安排下人去棺材鋪裡,挑個好棺木拉回來;去衙門裡請個仵作,來把楊二爺稀碎的傷口墊一墊,縫一縫;去買白布,做紙馬,請僧道來做水陸道場。
接下來要去看墳地:按說要請個陰陽先生相個吉穴的,但素婉一口咬定,相穴時隻要挑個宜子孫的就好——如果不是大家都懷疑,楊二爺那三個遺腹子都是野種的話,當家大娘子提出這種需求,倒是也沒什麼問題。
更況大娘子是給了陰陽先生一吊紮實的大錢的,值得他端着羅盤,在山間認真徘徊個一二天。
不知為什麼,陰陽先生也覺得,操持喪事,這位大娘子是很有經驗的!
素婉若是知曉他的腹诽,大概要暗笑:可不是嘛,比當新寡婦的經驗還多呢。
這聽起來就很蛇蠍,但她的表現卻很合宜。
仵作也好,棺材鋪的夥計也好,來做法事的出家人們也好,見到的都是一位憔悴的大娘子,把自己套在過分寬大的斬榱孝服裡,情緒崩潰,出手豪闊。
隻是,但凡有人問到她丈夫的慘死,她便淚如雨下,氣喘難言,顯然是不肯再提這事。
不過,衙門裡來的仵作,驗看過屍體之後,便也知曉了楊二爺死因,很不必再去未亡人跟前惹厭了。
他還忍不住要出去說幾句風涼話呢:莫看那楊二爺生前在城中橫行霸道不可一世,哼哼,老天有眼!乘着他吃醉了酒,教他馬失前蹄,掉下來被那跌倒的大畜生砸死!
還拖了一路回來,啧啧啧,那一條長長長——長的血痕,可瘆人啦!
聽者無不感歎報應。
也有些人要想得更多一點:随便哪個人家,死了男子漢,日子都是過不下去的。而楊家,楊二爺死前有這麼多女人,這些女人也該有個出路罷。
但凡是聽說過楊二爺先前種種行徑的人,尤其是與他半個同道,卻沒有他那許多錢财的男子們,對此都有些隐秘的盼望。
他們并不相信世上會有什麼真真不妒忌的女人!楊二爺活着的時候,那婦人寬容不妒,說不定隻是為了僞裝,待他死後,她的賢惠換不來男人的獎勵了,難道還要一直養着那些小狐狸精?
說不定便要把她們統統發賣掉了!價碼,不,是索要的彩禮,總不能比初婚時還貴罷?
那豈不是就很物美價廉!
他們是不是現下便該尋一個媒人,預備着去楊家了?
不怪他們做夢呀,楊家自己人也憂心忡忡呢。
那些美人們,有些期望大娘子将她們留下,便是吃菜念經,好歹終身有靠,也再不必擔憂落到别人手中去——若是那般,是吃苦,是享福,可就全由不得她們自己了。
有些卻還不定心,她們還年輕,用來當做武器的美麗,如今還沒有敗壞,為什麼不趁此機會,再尋一個有情郎呢?
但這種想法是見不得人的,哪怕是青樓出身的女子也知道,一個已經嫁過人的女人,在死了男子漢之後,最好是能守寡到死的,那才是女人的操守。
她們并不敢和素婉說起自己的想法,可素婉是要找她們聊聊的。
“你們是打算在家中守着呢,還是要托爹娘兄姐,再給你們尋個人家呢?”她用這句話開頭,便能看到妾婢們各不相同的神色。
二娘子是不肯再出去了的,她這樣貧賤出身,沒了爹爹,兄長又不知去何時賣藥了,便是走,也沒個去處,因頭一個道:“若是大姐姐不嫌,我自然是留下來——我能去哪兒呢?在此間能有屋子住,我自家做些針線活兒,也賺得出養活自己的錢。”
三娘子卻有些猶豫,她道:“按說還是留在此間好,隻是我們許多姊妹若是都留下,大姐姐怎麼養活我們?二姐姐做的一手好衣衫,倒是不愁,我卻隻會打些絡子,若是爺生前的店鋪不收了,還賣給誰去?大姐姐養着我豈不是吃白飯的嗎?”
素婉道:“你說的倒也是,爺不在了,他那許多店鋪,咱們娘幾個是開不下去的,隻能留幾個做幹淨生意的,隻是做幹淨買賣的,便不會有十分利錢了,便是大家都留下,日後過的日子,也多半比不過爺還在的時候。”
于是妾室們臉上又罩了一層愁,隻懷珠八風不動,還喝了一口茶,放了盞子,才冷笑道:“做妻的要守,做妾的守不守,有什麼要緊?人總是奔着好日子去的,你們若是認定回了娘家再嫁個漢子,日子便比咱們姊妹們守在一處好過,想來大姐姐也不會攔着你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