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強向塔裡讷欽行了一禮:“大首領,我本事不濟,委實不是阿檀姑娘的對手。”
塔裡讷欽微微眯着眼,在辛赫爾站着的地方,瞧不清他的神情:“我家阿檀年紀還小,不懂事,下手沒個分寸,辛赫爾首領讓着她,是她的福分——既然辛赫爾首領受了傷,不如就這樣結束吧,阿檀,你該賠禮道歉。”
這賠禮道歉的事兒,換個誰去做,大約都比讓阿檀去做好。
阿檀竟然驚道:“你受傷了?哎呀,你可不要生氣,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都沒有使出全力打你。”
素婉深吸了一口氣,她妹妹很可以的。
哪怕辛赫爾從此放棄贅婿之路,那也很正常,那都是阿檀應得的。
是福報。
或許是阿檀的行為和語言都過于驚世駭俗,待素婉大聲宣布,另一位阿檀和她的對手即将上場,争奪這比試的第一名時,觀戰的貴族男女們一時片刻還是無法将精力放在場上。
他們竊竊私語着——方才那場讓新加入聯盟的阿勒戈部落顔面掃地的演武,到底是塔裡讷欽有意為之呢?還是阿檀當真是個不懂溫柔的傻子呢?
但素婉隻關注出現在場上的那兩個人。
貧民家出身的那個阿檀,這會兒也已經很累很餓了。她那些披着重甲的對手們,每當歇息時,家裡的奴仆便忙不疊端來馬乳、甜餅和新鮮的肉,但她沒有仆役,她隻能啃幾口已經硬得和木頭沒兩樣的肉幹。
那還是軍中發的幹糧,憑她自家,是連肉幹也沒有的。
即便她穿着磨出毛的皮制護胸甲,消耗比那些對手小得多,可支撐到現在,她須得全力閃避對方的每一擊,自己也已經快要失力了。
而她的對手是托木爾将軍的親弟弟。
和兄長一樣有家傳的武藝,有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奶,他自然要比阿檀高大強壯許多。
直到兩個人都在場上勒住了坐騎站定,觀戰者才注意到他們的巨大差異。
一時間,場邊都寂靜下來了。
能坐在這裡的,固然都是五部聯盟裡的貴族,自來就認為他們和那些窮苦的牧民、卑賤的奴隸天差地别,可是……
可是看着這麼一個瘦小的女孩要去挑戰那麼威猛的貴族青年,婦人們就一個個發了慈悲心腸。
甚至有人大聲喊起來:“托古倫!你手下留情啊!那姑娘太可憐了!可别把她打死了!”
托古倫揮揮手,以示他聽到了,知道了。
阿檀卻皺了眉,大聲喊道:“不要留力,我不稀罕這樣的勝利!”
她現在居然不給托古倫面子?
大家都詫異了,今天的“阿檀”們是怎麼了,一個二個的,都這麼不像女人,一點兒也不溫良,根本不懂得作為女子,哪怕再強,面對男人也應該恭敬的道理!
倒是阿檀——馬馬虎虎安慰了辛赫爾幾句,又急着看熱鬧跑回了場邊的那一位,聽得那姑娘這樣說,竟打了個口哨。
待場中人都瞧向她,她脆生生地喊:“嘿,我也叫阿檀,我赢了,你也别丢份兒呀!”
素婉聽得身後有人小聲嘟哝:“以後生女兒可不敢起名叫阿檀了,叫這個名字的,都是潑婦。”
她心下冷笑一聲,給敲鑼的官吏使了個眼色。
銅鑼一聲響,兩人同時開始動作了。
他們都很謹慎,都在試探。
阿檀的箭術很好,但托古倫的武藝,比她先前的對手更精良——他竟然用騎槍磕開飛來的箭,不避不讓,阿檀半壺箭射出,竟是沒一支擊中他的。
先時也并非無人用這樣的策略,但沒有人能做到滴水不漏地防着她。
是她慢了?
阿檀心裡襲上一絲陰影,她的确累了,拉開弓的手臂宛如鑄鐵一般沉重,但……她也不是沒有經曆過這種情形,她明明曾如此疲憊地從戰場上活下來!
托古倫卻在此刻開始了他的攻勢。
他竟然也摘了弓,和阿檀對射。
按說披着重甲的人動作總不那麼靈敏的,但靠豐富的戰鬥經驗,托古倫的每支箭,都從阿檀難以躲避的角度飛來。
阿檀仍然努力閃避,但心下不祥的預感已然越發濃了。
若不是他還要用弓去磕她的箭,以至于自己發箭稀疏,她還來得及躲嗎?
更況,托古倫已經策動馬匹,緩慢而堅定地縮短着和她的距離。
三支。
兩支。
一支。
阿檀沒有放棄,可她手中隻剩最後一支箭了,箭囊早已空空如也。
托古倫仿佛松了一口氣。
一支箭,除非能打中他的臉,把他打暈——否則,他勝局已定。
他開始催馬了。
戰馬打出一擊響鼻,由慢到快,開始沖向阿檀。
阿檀扣着箭,一動不動,仿佛在原地等待着失敗。
托古倫已經挂了弓,摘了騎槍。
就在這一刻,阿檀箭矢脫弦,筆直地打在托古倫的胸甲上。
然後她催馬疾馳,整個人的身子像是一張薄毯一般覆在馬背上,脫出他騎槍攻擊的範圍,手中弓梢向下一抄,竟将先時墜地的箭,抄起一支在手中。
第二支箭命中。
第三支箭入手。
若是這一支還能中,就是阿檀嬴。
但若是在那之前她就被托古倫打中,便是必輸無疑。
觀看比試的衆人,哪裡能想到此刻還能生出有這樣的變局?紛紛站起身來呐喊叫好。
隻是,對于在比試場上的兩個人而言,那些呐喊聲都很遠。
托古倫聽見箭矢破空而來的聲音。
而阿檀眼前耳中,已經嗡鳴一片。
那支箭能打中嗎?她已經不知道了,她的身體已經徹底沒了力氣。
馬背溫柔地起伏着,像是她嬰兒時躺過的搖床一般,晃動着她的軀體。
在那頂四面漏風的破氈帳裡,在糟了的羊皮、朽了的氈子中躺着的她,理應感到寒冷,可現下卻覺得異樣溫暖。
她在這種溫暖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