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當然不知道系統怎麼想的,他隻是按計劃下班回家了。
在門前時遇到了也是恰好回家的鄰居:一個法國人。對方打了招呼,伊凡微微颔首,算是回禮。
然而,當伊凡拿起鑰匙開鎖時,卻敏銳地聽見家中一陣不同尋常的動靜,瞬間警惕起來。
他推開門,窗簾緊閉着,室内有些昏暗。
有一股潮濕的血腥氣,客廳裡傳來窸窣響動;廚房裡的似乎有正在燒水的咕咚咕咚聲——不是羅佳,他不在。
“誰?”他輕聲問,右手已握住風衣内袋的折疊刀,反鎖了大門。
他向前走,依稀可以辨認出沙發上蜷着兩團黑影,黑暗中浮起一團暗黑色發紅光的物體、像觸手一樣——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為什麼到我家來?”伊凡皺眉,聲音陰冷又沉穩。
那團黑色觸手凝滞了一下,又遲疑地收了回去,聚集在黑影周圍。
伊凡走近窗邊,猛得拉開窗簾,光照進來的一刹那——兩團黑影從沙發上彈起。
——兩個孩子。
黑發少年将更瘦小的女孩護在身後,褴褛衣襟下肋骨根根分明,卻像頭炸毛的幼狼般龇出尖牙;銀灰色發絲從女孩髒污的兜帽裡漏出來,右眼纏着滲血的繃帶。
他們周圍,一團破布觸手一樣的東西正蠢蠢欲動。
異能者?伊凡放下了刀。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誰派你們來的?”他冷冰冰地質問着,“擅闖私宅也是大罪,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兩人警惕地望着他,沒有回話。
這時候,男孩突然忍不住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那架勢好像要把肺都從胸腔裡咳出來;那團黑觸手晃動了一下,消失不見了。
女孩立刻抱住他,瘦小的手臂擋在他與伊凡之間:“對不起,我們不知道這房子是您的!但我哥哥生病了,求您别傷害哥哥!”
“憑什麼?”伊凡積攢的怒火正在上湧,“我是做慈善的嗎?喜歡四處收留流浪兒?”
瘦弱的男孩使勁搖頭,他好似沒有多少力氣了,卻拼命把他的妹妹護在懷中,身體顫顫巍巍,眼神卻好似一隻野犬。
伊凡一步步向他們走進,表情并無變化,周身的空氣卻好像驟然冷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廚房裡的水燒開了,發出如刺耳的尖叫。
在這可怖的交響裡,嬌小的女孩預感到自己與哥哥即将會有的命運,隻能狠狠抱住自己最後的親人。
她的眼睛逐漸生出淚水:
那是從希望突然掉落到絕望的眼淚;是為自己與可愛可憐的兄弟的不幸,也終于要從這個世界上結束的眼淚。
其中有一滴最快盈滿了,順着臉頰墜落下來。
這滴淚落得很慢,很慢。
伊凡的視線不自覺地被它吸引,追随它一起落地,宛若一個永遠凝固的電影鏡頭。
這滴淚發揮了不可思議的功效,令他發熱的頭腦突然冷卻下來:
您在做什麼啊,伊凡·卡拉馬佐夫?經曆了這麼一遭,連自己過去的箴言也忘了嗎?
——一滴淚珠的價值足以摧毀所有天堂!*
孩童可稱為這世界上最純潔無辜的東西,也是最能代表苦難之可悲的東西。
若上帝允許他們無辜受難、流血流淚,那麼天堂就永遠是虛妄。
既然天堂不存在,那麼譴責上帝也沒有意義;最應該譴責的該是那些不負責任的成年人,該是那些讓他們痛苦流淚的、具體又抽象的人!
這不是您親口說過的嗎?——所以,您在憤怒什麼,高高在上地質疑着什麼?
于是,空氣中那無形的壓力消散了。
他繃緊的神經一點點放松,表情不再咄咄逼人。
他開口說話,語氣刻意軟化、充滿真誠:“抱歉,是我沖動了。不需要害怕……我隻是突然見到家裡有了客人,心下震驚而已。”
這時候,所有人終于聽到了樓上傳來的響動。
一個人乒乒乓乓、跌跌撞撞地從上面沖下,非常堅定地站在了兩個孩子身邊,手裡還提着一個醫藥箱。
——好似一個守護者。
伊凡默默望着這個人的臉,笑了:
【看啊,羅季昂·羅曼諾維奇,現在是誰在扮演基督?】
他示意羅佳把醫藥箱放下,向兩個可憐孩子說:“自己會塗藥包紮麼?……好。廚房的冰箱開右邊,裡面還有面包和牛奶。你們自己拿着,墊墊肚子。”
然後,又轉向羅佳,神色平靜:“先把水壺關了,然後去書房。我們需要談談。”
……
芥川龍之介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好運的人。
自記事起,擂缽街的風便裹着鐵鏽與腐臭灌進肺裡,把他的肺部和肋骨當作鏽蝕的琴,時不時地咳出悲苦的旋律。
但他對此并無什麼特别的感覺。
也許有人認為,他心裡會有怨恨、不甘、嫉妒、甚至不知往何處沖去的憤怒——為什麼會淪落在這種地方?為什麼我們就要卑賤,連活下去都顯得如此困難,需要拼盡全身力氣?
但這不是真的,他并沒有與人類如此相像的情感:左胸處的那個地方似乎誕生以來就是空空蕩蕩的,隻裝着一個維持生命的器皿。
他不在乎暴力、不在乎溫暖,被虐待、侮辱,也不會引起什麼特殊的反應。
他是遊蕩在這片土地上的一條野狗,天生就有不會笑也不會哭的殘疾,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
成天隻會打鬥,隻在無盡的沉默裡洩露出一點嘶啞嗚咽,從所有敵人和觊觎者身上咬下一塊塊肉。
可他畢竟不是泥做的土偶,那種木讷呆滞的東西;野狗令人恐懼,因為他也有在守護的東西。
他有一個妹妹,名字叫芥川銀;也有八個同伴,許多人都沒有名字,隻有外号。
有這樣一些人在他身邊,妹妹有着這樣生着病的哥哥,他們所有人都不得不生活在這種冰冷地方。
幸運嗎?不幸嗎?
他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