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山之主信手一揮,從爐火中分來一苗。火苗像跳蚤似的躍到他跟前,停下照明。
骨笛上的法咒又被觸發了,銀漢山之主捏着訣,沒被震開。他念念有詞,全身心投入到骨笛的關竅中去,進入了忘我境界。
遲鏡項上的紅繩極具靈性,當他隻是展示給别人瞧時,似能無限延長;可他一旦要把骨笛摘下,就跟戴了金箍似的,難解難分。
旁邊的兩名老道,一個與山主共同鑽研,一個關照着遲季二人,招呼他們席地而坐,倒了粗茶。
季逍恭敬言謝,遲鏡也有樣學樣地行了個禮。
可他們一坐便是三刻鐘,遲鏡百無聊賴,把爪子伸向茶水。他喝過的茶葉無不價比碎金,眼前的豁口海碗裡,卻是略帶顆粒的、散發着古怪藥味的褐色茶湯。
遲鏡看向季逍,季逍目不斜視。
遲鏡兩手抱起茶碗,伸出舌頭,沾了那麼一點兒。豈料就這一點,苦得他直抻舌頭,整張臉皺成一團。
遲鏡連連捋喉嚨,壓着聲音“呸呸呸”。
他懊惱地瞪季逍,青年面不改色地坐着,在他雲淡風輕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唯有遲鏡能看出來的、意味深長的淺笑。
而且,季逍的茶一口沒動。
主人泡的茶不喝,極其失禮,肯定是他嘗過苦頭,故意不告訴遲鏡,等遲鏡像是踩到捕鼠夾的耗子,他才暗暗地幸災樂禍。
遲鏡剛想做口型罵他,便聽閑着的老道說:“季小友,有所精進啊。”
季逍散了微妙神色,道:“晚生謹遵教誨。”
老道說:“你上次造訪,将樓頂戳出一個洞。年輕人,欲速則不達,磨煉心性為先哪。你瞧着也非魯莽的,做什麼那樣情急?”
季逍:“……”
他片刻才道:“前輩教訓得是,晚生定下不為例。”
遲鏡一聽便知,此事大有玄機。季逍錯是認了,歉也道了,偏偏老道問他行事緣由,他忽略了。
此人從不在長輩跟前把話聊死,除非他不想聊,他不想聊,那肯定有問題。
遲鏡笑眯眯地說:“爺爺,我道侶的徒兒乖巧得很,絕不會有意冒犯的。他一定是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對吧星遊?”
季逍:“…………”
老道說:“我猜也是。道君應劫後幾日,他來找我們讨‘夜遊神’,讨了卻不說為什麼、給誰用,上來便出百兩黃金。可恨,可歎,銀漢山新建了一批‘走地雞’,恰好缺銀子。”
季逍咳嗽一聲,仿佛想打斷話頭。
遲鏡更來興趣了,問:“爺爺,夜遊神是什麼,走地雞又是什麼?”
走地雞他曉得,酒樓常挂牌寫着“冰糖炖走地雞腿”、“走地雞椒鹽煲”雲雲,不過老道口中的走地雞另有深意,不像菜名。
至于夜遊神,遲鏡全無耳聞,十分新鮮。
老道飄飄然道:“走地雞,如你所見,正是這些個會跑會跳的房子。山主取的芳名,别有一番風味。”
遲鏡确實想起了冰糖和椒鹽的風味,唇齒生津,連連點頭。
老道說:“夜遊神嘛,乃是為天地守夜的小仙,共十六位,小頰赤肩。我師妹仿他們的樣子,造出一組桐偶,内設法陣,夜間置于屋内,可巡視驅邪。常用于孩童疑似被陰靈纏身,夜啼或者昏睡不醒時。”
遲鏡呆滞片刻,恍然大悟——季逍定是拿此物去對付謝陵了!
怪不得謝陵的亡魂在暖閣現身一次之後,再未來過。
少年眯起眼,目光不善地盯住季逍。
季逍不僅不避,還向他一揚眉,挑釁之意不言而喻。
老道兀自慨歎:“真不知你讓夜遊神驅了什麼邪。百噩不侵的巫山桐,竟然生出十餘道裂縫。等我師妹雲遊回來,定會暴跳如雷,屆時我該如何是好呀!”
老道一縮脖子,喝茶去了。
遲鏡更是在心裡磨牙:如果你知道他驅的“邪”是謝陵,肯定會比令師妹暴跳如雷一百倍。
恰在此時,銀漢山之主得了頭緒。
他道:“此物由生魂煉成,邪性深重,不宜久佩。紅繩上不僅有戴了就不能取的咒術,還施了一記‘寸心雲山陣’。”
季逍說:“煩請前輩詳解。”
銀漢山之主道:“所謂‘寸心千裡,雲山萬重’。該法陣的作用其一,是連心,可讓畫陣者感知遲仙友的方位;其二是移行,畫陣者能随時傳到遲仙友身邊。”
這就很不妙了,恐怕能讓段移突破續緣峰的禁制,進入暖閣。
季逍問:“前輩可否解咒?”
“不行。老朽擅長破陣,解咒卻非專長。法器的主人以咒護陣、以陣持咒,并以生魂法器供給法力,除非你們能尋一位咒、陣、器兼修的大能,否則解鈴還須系鈴人哪。”
銀漢山之主半閉着眼,道,“老朽久居深山,不知世間出了一位如此妙手。可惜不用于正途,有旁門左道之嫌。”
室内寂靜,遲鏡摩挲着骨笛,指腹擦過上邊的刻字,不禁想道:段移的字好醜。
然後才慢半拍地思索,這人為何會盯上他呢?
季逍蹙眉行禮:“多謝前輩排憂解難。依您所言,隻得是謹防段移作祟了。”
銀漢山之主說:“段移?”
季逍道:“不錯,正是無端坐忘台少主。”
“原來是他……此子我有所耳聞,但不曾正面交鋒罷了。不想竟成長至如此地步,修真界恐生禍患呐。”
銀漢山之主一捋長須,發出歎息。
季逍亦神色不虞,說:“段移此人,拿錢辦事,閻王要誰五更死,他能提前到三更。多年來,死在他手裡的高人不計其數,我猜他這般大費周折,不是為了如師尊,而是為了……”
銀漢山之主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精光畢露。
另兩位老道還雲裡霧裡,唯有他、季逍、遲鏡,三個曾參與過宗門例會的人,在一瞬間,冒出了同樣的想法。
遲鏡心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