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個子小小的,但真的好厲害啊,剛剛有好幾個擊球點都在攔網之上吧?”
“就算沒有,他也會打手出界啊,什麼都能打簡直是WS的噩夢。”
“恐怖,真恐怖,是我的話就絕對不想對上這樣的對手。”
“喂喂喂,你在操什麼正選的心啊!”
“幹嘛!你不也和我一樣!煩死了!”
又有一道男聲插進來:“不過我聽說他之前在優裡希中三年都是候補。”
“真的假的,那優裡希中得是多強啊?”
“但也和教練的理念方針有關吧?比如說更偏向穩妥,星海這樣的算是冒險的決定?”
“你在說什麼啊,強就是強吧,不管是穩妥還是冒險,對于球隊來說得分才是最重要的啊!”
強就是強。
強就是強啊,光來。
小時候,你不理解為什麼他每天進行着枯燥的訓練,對你來說不管是涼爽的空調還是溫暖的被爐都比沒有意義的重複運動有意思。
等他成為了正選,你又以為自己在日複一日的旁觀中品出了汗水的分量,認為堅持和努力的打磨就是光來的強大之處,因為世界上像他這樣坦然看待現實并甘心忍受過程的人很少,而隻要這個過程持續得夠長,總能産生質變。
但其實……他不是在忍受。
光來小學時屢遭碰壁又被日朝哥連番打擊,不甘心過一陣還哭了鼻子,後來卻再也沒有抱怨過「為什麼我是這樣」「憑什麼隻有我是這樣」,隻是揣着星海阿姨傳授的所謂變強的秘密沉下心來練球。
出廠條件不如高個子優越那又怎樣,人又不是隻能靠自己的出廠條件活着,于是在無緣正選的那些時間裡,他審視自己的弱小,鍛打自己的武器,付出自己應盡的努力。
坦然地接受自己,再坦然地直面困境,他就是比别人矮,為了彌補先天條件的差距他就是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清醒又堅定地踏上這段由事實鋪開的路,又怎麼能稱其為忍受?
比賽結束,選手列隊向觀衆謝幕,光來垂下去的腦袋被體育館的頂燈照得發光,被鷗台的隊服一襯,隻有更白。
回去時你借着和光來的幼馴染關系用一塊不甜的牛奶布丁收買艾隆教練,成功和來時一樣蹭到了免費大巴。
幸郎說你還真是天賦異禀,光來則嘀嘀咕咕你是從哪掏出來的布丁。
“早上那顆是家裡拿的,剛剛那顆是去攤位上買的。”你從袋子裡掏出一瓶波子汽水遞過去,“光來幫我開!”
他沒好氣地剜你一眼,伸手接過,同時不忘在杯口圍上一圈紙巾,玻璃珠被蠻力摁下去的瞬間碳酸會像突然活了一樣一股腦冒出來,不提前墊好到時候又是一手的黏黏糊糊,他可受不了。至于其他的,比如問你為什麼這麼理直氣壯,你多半又會說什麼自己開也不是不行但光來力氣比較大嘛,想想就好麻煩,還是直接開了省事。
“我的呢?”
“在袋子裡,我還給幸郎帶了一瓶新口味,不知道好不好喝。”
幸郎聞言扒拉着光來的椅背冒出頭道謝,但在看到遞過去的汽水口味時又皺皺眉歎了一聲:“诶,居然是黑加侖,我不擅長喝這個味道啊。”
光來扭頭朝他舉了舉自己的那瓶:“那和我換嗎?菠蘿的。”
“哈哈,還是算了。”幸郎不動聲色地潛下半個腦袋,“我才不敢做這種事呢。”
這話說的,别以為你不知道他剛剛在瞄誰。
你不滿地瞪過去準備用眼神揍他一拳,沒想到幸郎直接松手往後一坐退出戰場,在識時務這方面顯然已經身經百戰。
那年的IH鷗台被井闼山攔在四分之一決賽,止步于全國八強,這個成績不算差,但也不算好,畢竟對于競技體育而言即使奪得第一來年也可能被黑馬趕超,好勝心永無止境。
八月中下旬,艾隆教練帶着男排部去了隔壁市參加合宿訓練,無事可幹的你躺在自己床上翻看最新一期《月刊排球》,而面試失敗的浩哥在一牆之隔的半間房裡拿頭框框撞牆。
你扭頭嚷嚷好吵,浩哥郁悶的聲音反倒順勢爬了過來,把你打算用來看雜志的注意力攪了個稀巴爛。
這就是多子世代家庭的弊端啊。
聽媽媽說當初受限于房子的格局和面積她和爸爸本打算最多要三個孩子,後續也做了保險措施,但你和浩哥就是意外地來了。
這個意外讓爸爸不得不讓出一樓的書房改造成卧室,再一劈為二分給你們。
豎在窗戶正中線上的牆甚至都算不上是牆,隻是兩塊木闆隔出來的中空地帶,無法阻斷聲音,就連開空調關窗都要兄妹二人達成合作。
所以一直以來你都很喜歡往光來的房間跑,二樓向南的卧室,采光通透的落地窗,在陽光大好的日子裡可以看到塵埃在成束成束的光暈裡起舞,遇上台風天也不必擔心玻璃窗會不會受傷。雨砸落窗台,風呼嘯着來去,你就隻管坐在光來的床上擺好向外打量世界的表情。
在你印象裡,家裡這幾個哥哥姐姐雖然不至于稱之為天才,但都十分優秀,從沒想過連浩哥都會找不到工作。
浩哥在牆的那頭對你的學生思維嗤之以鼻:“畢業生代表、學生會會長又怎樣?學生時代的成功隻是在某個特定的範圍特定的方面赢過了特定的一小撮人而已。你看姐姐,她可比潤哥、清哥厲害多了,做事情還那麼認真,之前搞美容也成功了,但後面轉投餐飲業還不是照樣吃虧碰壁。”
“那是因為從美容到餐飲跨度太大了吧?”
“屁嘞。”他敲了敲牆,語氣懶散,“不是所有付出一定都會有回報——世界就是這樣殘酷的運轉規律啦,小決行。”
浩哥一直是個玩世不恭的輕浮角色,這還是你第一次從他漫不經心的聲音裡聽出被生活實打實揍出來的妥協,很不甘心,又沒辦法,和光來同意幫你開零食的妥協不一樣。
八月的蟬漸漸熟了,窗外黑影迎風搖晃,是爸爸前幾年從星海家移栽過來的鐵線蓮在輕輕叩窗。它們順着紮好的麻繩網爬上外牆,柔軟又強勁的枝莖穿越窗台,在春天開了花,可惜敗給了2012年悶熱無雲的酷暑。
床上《月刊排球》被攤開在高校專欄的總集頁,空調吐出來的冷氣吹過宮城的白鳥澤和青葉城西,那一年你還不知道這個地方會在冬天殺出一個烏野,沒落已久的隊伍踏過王者白鳥澤連續稱霸的曆史,由同樣名不經傳的矮個子球手在光來眼前扣出令他怔然失言的一球。
這一球于你而言為時過早,因為當時的你對鷗台以外的報道不感興趣。
浩哥說着說着睡了過去,房間再度安靜下來,你趴在床上開了燈,瑩白色的光在長野代表戰那一頁浮了淺淺一層,你翹起小腿支在半空将冷氣攪來攪去,一目十列地掠過那些描述比賽的文字,最後将焦點落向光來的個人介紹和抓拍的圖片,嗯……隻穿了單邊護膝果然看上去很色。
喔——不是!你才沒有特别關注這個啦!隻是順便發表一下觀後感,嗯,順便。
你知道《月刊排球》會在高校專欄采訪他們看好的優秀種子選手,既然光來被寫進去還拍了照片,那應該也算是在專業人士那小小露了個臉。
什麼新一代小巨人啊之類的,雖然光來非常讨厭别人拿他身高說事,但這種帶着誇獎和肯定意味的外号被他知道了肯定又要把雞屁股翹到天上去。
不過,小巨人啊……既然說是新一代小巨人,那上一代現在又在哪裡呢,你好像在艾隆教練嘴裡聽過曾經的隻言片語,至于現在……應該沒有繼續打排球了吧。
“咚。”中空牆壁傳來的撞擊聲吓了你一跳。
“嗯,什麼啊……”來自浩哥吃痛的夢呓又及時安撫住了差點蹿出來的心髒。
你在床上徹底趴了下來,冷氣吹涼棉質布料,臉頰貼近被單的時候,你差點以為媽媽給自己換了夢寐以求的冰絲涼被。被體溫捂了一陣布料卷起毛毛的質感,果然剛剛那是錯覺。
浩哥最近四處碰壁,睡夢中的呼吸聲又重又沉,迎合着冷氣的節拍,讓這個沒有光來的日子隔絕出一種異樣的安靜氛圍。
你沒由來地想起春天,四月時移栽了近三年的鐵線蓮終于浩浩蕩蕩開了一牆,從那種絢爛又低調的紫色裡你仿佛能窺見萬物欣欣向榮的喜悅,開學後你果然從光來那得知了他成為正選的好消息。
那時候你說什麼來着,嗯,對,你把他從冷闆凳到正選的一路成長比成積攢經驗成功晉級。現在想想,能夠讓你動容的應該不是他獲得了「成功」,而是光來以不算優勢的先天條件選擇了一條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道路吧。
浩哥說學生時代的成功不值一提是因為成功過于具體地劃定了範圍,但競技體育的殘酷,反而就在于這種具體。
向着某個目标日複一日又心無旁骛地堅持下去,這确實強大。
可光來的經驗條沒有終點,那從始至終都是一條射線,不知道該刷到什麼程度,才能達到晉級的标準、打敗競争者走入那六分之一的席位。
沒有人明确告訴過他要練多少年,也沒有人給出過具體的參考,保證說隻要你星海光來一心一意地練到以下幾點就能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大放異彩。
現在是小小的鷗台,那以後呢?
面對望不到盡頭的道路也繼續以不變的速度奔跑,所謂知道的勇氣,并不僅僅是接受自己的弱小。
走出校園,排球的世界看似廣闊,卻并不寬容,它隻在機會面前開了一扇很窄的門。努力被更多的努力甩在身後,不管是天才還是凡人,都被同等地放在門外考量。六分之一的席位,不是你不努力,也不是他比你更有天賦,隻是因為他更強。
它就是以這樣殘酷的規律運轉。
而光來……
“好啊,我接受。”他應該會這樣回答,“來就來,誰怕了?”
憑什麼因為很難做到,就默認不可能做到?
因為弱小沒有被選擇,那讓自己強到不得不被選擇不就行了?
“反倒是那些高個子的菜鳥,别一不小心被我踩到腳下了。那到時候,可就真的——”或許還會擡着眉毛,特别嚣張地挑釁,“遜——斃——了——”
這樣的人,簡直帥得要死啊。
“然後呢?就沒了?”聽完你這一長串過去的複述後,黑尾彎下腰和你的眼睛達成平視,他催促着你給出這段回憶的終點小結,你喝完剩下半瓶汽水擰開瓶蓋,看着他眨了眨眼:“然後?”
“然後我就停下了。”
“?”
“就是給老師打電話說我還是不跳級了。”
“……喂。”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取出黑尾空瓶裡的玻璃彈珠用紙巾包着擦了擦,“高中不跳級和大學跳級又不沖突。”
“這個老媽腔……你和研磨湊在一起一天天地都學了些什麼啊。”
“你都說了,老媽腔啊。”
他突然拿手捂着眼直起身,大大地歎了口氣,放棄掙紮:“算了,就這樣吧,有點累了。”
“從小到大,我都在向着光來身邊的位置努力,就連學習也是。”你慢悠悠地搓着玻璃珠,心情還挺好,“——如果不是光來,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腦袋原來可以和年級第一劃等号呢。”
“但那個夏天,我覺得是時候停下了。”
“你該不會……”他拿眼神比劃了個抽象的含義,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懂的。
你擺了擺手:“就是感覺也該學學幸郎——啊,抱歉,你應該不知道他以前什麼樣。”
“總而言之,不是「應該做什麼」,而是「想做什麼」。”你拿着空汽水瓶對準黑尾,挑了下眉毛,“就是你對你家的問題兒童做的那樣——獵物不是屈從于某些條件被趕進陷阱,而是一種清醒的獻祭,一種沒有改變過的選擇。”
他伸出手指一把撥開瓶口,吐槽道:“是什麼是,請這位小姐不要對我們的青梅竹馬關系做出變态的揣測,謝謝。”
“而且,你這明顯反了……”黑尾鐵朗說着說着聲音小了下來,因為他突然又從你這個動作聞到了袖口裡冒出來的香水味,“我說怎麼這麼熟悉,這不就是那款……”
他瞥你一眼,滿臉果然如此:“什麼沒标簽不知道啊……又被你裝上了。”
“「大地」還是挺常見的吧。”你收回手,語氣遺憾,“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就是0分啊,黑尾。”
“——順帶一提我很喜歡它後調裡香根草的味道。”
他挑起半邊眉,說得意有所指:“對于變态小青梅來說,這個理由——太普通了點。”
“被根莖抓住的話就沒辦法了嘛。”你端起一個假笑,朝他彎了彎眼睛,“更何況,它隻是一瓶香水而已啦。”
黑尾語調平平地碎碎念着可怕真可怕轉開了眼,在心裡忍不住吐槽1994-1996這個世代到底出生了多少奇形怪狀的問題兒童啊(當然,現在大家的年紀也都不能算兒童就是了)。
他家的那孩子不算。光是現役的職業排球界就有好多,烏野的小不點有時候也會讓人覺得「不好,這家夥超恐怖的啊」對吧?
算了,想這些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問問你今天怎麼突然談興大發。
明明以前怎麼撬都撬不出來。
“因為那個頂着布丁頭的家夥不肯聽。”你撐着下巴看到不遠處的人堆裡冒出一個橘黃色的腦袋漸漸逼近,轉頭看向黑尾,露出惡趣味的神色,“所以你就淪為了青梅竹馬命運共同體下的倒黴蛋啊,黑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