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的時候,晨雪來的毫無征兆。
天還沒亮透,門廊下挂着的燈泡亮了一夜,昏黃的光裡沉浮着萬千飄灑的雪影。
陸文淵提了隻小行李袋,裡面裝着的都是他和陸清遠來這幾天裡的生活用品,陳安楠的反倒是沒帶,等進了城,一切都要買新的。
陳安楠站在雪裡,自己把脖子上的手織圍巾系好,紅色的圍巾很長,繞了三圈還有餘,是媽媽去年給他織的,軟乎乎的絨線貼在頸上,兜住了半張臉,能隔絕嚴冬裡凜冽的風。
小孩子們離家了都認東西,熟悉的味道,能讓他們覺得安逸。
陸清遠頭上帶了頂毛線帽,撐着把卡通傘和陳安楠并排站着等爸爸。
陳舊掉漆的鐵門被合上時,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陸文淵把鎖鍊從栅欄裡來回穿了好幾圈,準備扣上鎖時,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
他低頭,看見陳安楠拉着他,聲音輕輕地:“叔,可以不要鎖門嗎?”
陸文淵笑着說:“是不是有東西忘記拿了?”
陳安楠仰着小臉,在雪色裡襯地眸子清亮:“我怕媽媽忘帶鑰匙,進不來了,她總是丢三落四的,我都說過她好多回啦。”
這回,陸文淵沒答話,隻是最後把鎖挂上了,沒扣實。
陳安楠又問:“叔,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呀?”
陸清遠聽聲兒,眼睫一擡,朝這裡瞥來,神色冷冷地,像是要說什麼,但沒說出口。
“過幾年。”陸文淵手掌寬厚,覆在陳安楠的腦後,有着成年人滾燙的溫度。
他想着,等再大些,興許小孩子就能漸漸接受這個事實了。人總是在時間的長流裡被推着向前,那些撫不平的疤痕也隻能随着時間的推移淡下去。
“好久。”陳安楠聲音低下來,帶着不易察覺的失望。
“媽媽也想早點見到楠楠。”陸文淵把他掐抱起來,兜在臂彎裡,另一隻手提着行李袋,叫陸清遠一起上車。
汽車發出轟鳴,揚起黑煙,駛出窄路。
鄉道上已經覆上了層白,車輪碾過黃泥土鋪呈的小路,颠簸得厲害,倆小孩坐在後面,陸清遠抓緊了安全帶,陳安楠頭上戴着頂厚實的毛絨帽子,下面墜着兩顆小白球,随着他腦袋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路漸漸寬闊起來,等車駛離土路,那半截車身已經糊滿了泥巴,遠處灰蒙的天空傾壓下來,風裡夾雜着雪粒,砸在車窗上。
陳安楠扭臉去看,路兩邊一排矮房子在視野裡不斷倒退,他叽叽咕咕的對它們道别,旁邊的哥哥時不時瞟過來一眼,再收回視線,最後忍不住下了命令:“你能不能安靜點。”
哥哥是個話不多的小孩,要麼不說話,要麼開口就嗆人。陳安楠不喜歡和他說話,他也不搭理陳安楠。
倆人在後座,一隻抱枕夾在中間,被他們當成了默認的三八線,誰也不能挨着誰,陸清遠連偶爾衣擺超出線了都會收回來。
陳安楠更是兩隻手緊扒着車窗,頭也不回的盯着外面,連屁股颠麻了都不挪一下。
倆人跟無聲較勁似的。
車子還沒駛上高速的時候,陳安楠尚且有精力對着外頭的景色叽咕,等上了高速,小孩子就容易犯困。
頭一歪,身子跟着往旁邊倒,陸清遠正在看畫冊,那顆雪白的毛球忽然就倒在了他的書上,把看入神的他吓了一大跳。
陳安楠的帽子上了車就沒摘,陸清遠不耐煩的把這顆毛茸茸的腦袋伸手往旁邊一撥,陳安楠感覺到了,迷迷糊糊的睜眼,自己挪挪坐回去,但沒過多久,随着車子的颠簸,他又倒下去了。
陸清遠已經把畫冊收起來,頭挨着車窗犯困,小雞兒忽然一痛,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
睜眼一看,這小孩兒腦袋直愣愣栽在了他的裆上,真是三八線都擋不住的麻煩!
陸清遠這回故意沒把小孩撥開,沒好氣的說:“爸爸,你看他。”
陸文淵還在開車,聽聲眼神朝後視鏡一偏,看見陳安楠的腦袋壓在陸清遠的腿上,笑說:“我瞧着你們都能挨在一起睡了,這不挺好的?”
“他壓着我小雞了。”陸清遠拉了個小臉,誇大其詞的說,“很疼,要是壓壞了怎麼辦?”
陸文淵目光不朝後看了,隻專心開車:“哦,那怎麼辦?壞了就壞了吧,你是個女孩兒爸也疼你。”
“……”陸清遠跟他爸簡直沒話說。
他本意就是想撒個嬌,沒想到他爸會這麼說,心跟着涼了半截,氣鼓鼓的不吱聲了。
其實他說不上讨厭陳安楠,但小孩子的獨占欲實在是太強了,爸媽離婚早,他從小就跟着爸爸長大,爸爸就是他的全世界。現在,他的世界裡插進來了一個陌生的小孩,要和他共享這份親情。
陸清遠還遠遠無法接受,尤其是看到陳安楠被爸爸抱在懷裡的時候,那難以啟齒的占有欲會作祟,會撺掇他的情緒,讓他長出尖銳的刺。
所以,當他視線重回到陳安楠身上的時候,就多了幾分無從察覺的厭惡,滲透到言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