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三十六年對于顧月霖來說,是生涯中的情分方面的災年的開始。
時年秋季,顧月霖在外巡視期間,太子派錦衣衛告訴他,皇帝病重,速速返京。
顧月霖日夜兼程趕回京城,終究是沒能見到皇帝最後一面。
一生勤政愛民殺伐果決的元和帝,溘然長逝。
劉全流着淚,将一個樟木箱送到顧月霖手中,“皇上辭世前,很是挂念侯爺,一日強撐着病體,親自整理了些書冊,放到箱子裡。皇上吩咐奴才,說蔣昭那妖孽口頭說過,又在手劄上記了一筆,那麼朕的死期便是不能改的,若是朕等不到月霖回京,你将這些東西交給他。”
顧月霖将箱子接到手裡,感覺分外沉重。君臣十餘年,又一直深得皇帝信重,怎麼可能沒有情分。
他顧不上打開箱子過目,将東西放到竹園的密室,轉身誠心誠意地緬懷那位已故的明君。
整個秋日,在國喪中度過。
國喪期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尊生母德妃為太後,冊封原楚王妃為皇後、側妃姚氏為貴妃,依照先帝心意,内閣及至朝堂維持原樣。
這一年的冬日,在一場漫天大雪中到來。此次的天氣反常,世人皆默認為是蒼天哀悼先帝英靈。
顧月霖不想消沉,心緒卻日複一日地消沉下去。
程放已臨近油盡燈枯。
再有,顧月霖意識到,他的随風也上了年歲,可以陪伴他的時日無多。
雪獒的壽命通常是十到十五六歲。
它到顧月霖身邊時,他十六歲,如今他已值盛年。
這日下衙後,顧月霖一刻不耽擱地回到蘭園,進書房時恰逢長甯長公主——不,如今她已是長甯大長公主。
非常罕見的,長甯神色黯然,眼中隐有淚光。
“殿下。”顧月霖匆匆行禮,下意識地向裡望了一眼。
“他沒事,隻是我想到了一些舊事,有些傷懷。”長甯眨一眨眼,眼眸清澈明亮如常,“快進去吧,明日我再來。”
顧月霖喚人送她,自己快步走進書房。
室内燒着地龍,另加了兩個火爐。
程放坐在臨窗的大炕上,守着一局棋。看表面,他隻是更加清瘦了些,不見明顯病态。
随風懶洋洋地卧在他身側,瞧見顧月霖,比表情更懶地甩一下尾巴。
“小子,這是鐵了心要當我的老太爺了?”顧月霖揉了揉随風的大腦袋。
随風先是用大爪子推他,随即又拐他手臂。
程放失笑,“說的什麼不倫不類的話?”
顧月霖和随風鬧了會兒,坐到棋桌對面,“幾時傳膳?”小老爺子最近胃口太差,他屬實挂心。
“随你。”
顧月霖喚來仆從,問了幾句,知曉父親一個時辰前進了藥膳和一小碗粥,也便不再着急用飯的事,斂目看着棋局。
程放擺一擺手,命室内下人全部退下。
顧月霖取了棋子在手中,凝神片刻,沉穩落下。
程放眉心一動,看他一眼。
“怎麼?難道這是昏招?”顧月霖不解。
“這是你初見長甯時走的那一局。”
“所以——”
“隻是有點兒服氣,你真是怎麼都能有路可走。”
顧月霖一笑,眉眼飛揚,“奇才麼,就該如此。”在親爹面前嘚瑟,他倒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程放哈哈一笑。
走了幾步棋,程放說:“月明樓諸事,你要是接手,就趕緊的,要是不肯碰,那我就讓它消失。”
讓月明樓消失?那可是父親畢生的目标,如今也已做得再好不過。顧月霖知道,這隻是父親再一次提醒他,要面對那些不想、不肯面對的事實。
他閉了閉眼。
“月霖,”程放語氣格外柔和,“你總給我找這事兒那事兒的,已經十多年了。這段歲月,都是因為你,我才賺到的。如今我年歲不小了,你有什麼看不開的?”
“……日後我聽您的,全聽您安排。”
“月霖,你要知道,我是感激你的。”程放凝着月霖的面容,“可以說,我畢生的歡喜,都是從與你相認開始。”
“爹爹,”顧月霖回望着他,“情分是相互的,我是真的舍不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