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主發出粗啞的聲音,表現與尋常啞巴一般無二,任誰也不知她想說什麼。
“可知那五個背叛程放的東西是何下場?”長甯起身,緩緩踱步,“程放與月霖相認第二年,便将他們全部抓獲。
“妻離子散那些年,一半的錯在你,一半的錯是由那些忘恩負義見錢眼開的貨色造就。
“程放該讓他們受酷刑赴死,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那就錯了,你根本不了解他。
“酷刑自然是要用的,但畢竟生了人的發膚骨骼血脈,就該物盡其用。”
清河郡主的眼珠停止轉動,因為不解其意陷入茫然。
“神醫不乏需得試藥、試毒之時,親力親為危險且誤事,用貓貓狗狗小兔猴子終歸有些殘忍,也并不能推算出放到人身上的效用,程放就讓那五個東西為兩位神醫效力。
“兩位神醫得了這樣五個活物,這些年研制改進了諸多濟世的良方。
“那五個人一次次瀕死,一次次被神醫急趕急救回來。那到底是怎樣的經曆、感受?
“而這不過是他們的用途,再能熬也有期限。程放說過,他死之前,便會收斂顧及蒼生之心,将他們挫骨揚灰,要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這般言語,對清河郡主有着莫大的威懾。她想到了自身,猜想自己如今或許并不是末路,仍舊在走向末路的坎坷路上。所以,她面露恐懼。
“你在想什麼,我大抵猜得出。”長甯走到她近前,目光森寒,“但你這種穢物,我很擔心程放根本不會念及,有朝一日大限将至,也不會對你做出安排。
“你不用懼怕他,你要怕的是我。
“你是我這輩子最膈應的人,何時一個高興或者不高興——”
長甯俯身,離清河郡主更近一些,滿帶殺氣地說,“送你上路,用我所知的最殘忍的法子。”
清河郡主身形一震。如果可以,她此刻就要自盡,可悲亦可笑的是,她連自盡的能力都已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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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年,新帝改年号為泰安。
正月十六,新帝開始上朝,自來最是勤勉的首輔顧月霖告假,為期半年。
朝堂半年沒首輔在,之于很多人是難以想象的。皇帝自然不準,顧月霖便再度上折子。
君臣兩個并沒磨煩多久,隻三日便有了結果:皇帝準了。
沒法兒不準,因為顧月霖的态度堅決,言明皇帝若是如何都不同意,他便要私自挂印離府。
顧月霖告假這麼久,是為着送生父最後一程,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
程放說:“我想要的最終的歸處,是海上一個小島。新婚時,曾與你娘說過這類事,她并不反感,而且興緻勃勃,與我一同參詳海圖,遍覽群書,選了那個無名小島。
“相聚時,我不曾好生陪伴,死後定要永世相随。
“她的骨殖,我已先一步送到島上。
“月霖,容我再不盡責一回,允我離開,到島上與你娘相聚。”
在父親這麼說之前,顧月霖根本不知道,母親的骨殖早已到了遙遠的海上。
隻是,随父親怎麼着吧。
他并不相信輪回、來世,他早已覺得活一輩子就已足夠艱辛疲憊,很多人憧憬的來世,在他,想來隻會搖頭、拒絕。
有信仰的人,有時悲涼,沒信仰的人,有時更悲涼。
顧月霖要送父親到海上,帶着随風。他不能允許父親在生涯之末孤身遠走,然後,再不歸來。
他這一生,最盡力的是抱負,最在乎的是友情,最想要的是親情。
養父顧遜的離世,黯淡了他的幼年少年光景,其後一直在蔣氏給予的關愛與壓力之下度日,縱然甘之如饴,回想時也無任何趣味。
後來,養母鑽牛角尖那一陣,算得瘋狂,也真要把他逼瘋了。
他在乎她,但她當真惹得他暴怒,若在他暴怒時若也一意孤行,他知道,他大抵會殺了她。
對蔣氏,就是這樣分外複雜的感情。
他知道他的暴怒源于何處:養母可以無條件地相信魏琳伊,哪怕魏琳伊出的主意錯漏百出蠢不可言。
那是她從不曾給過他的。
她給不了,他畢竟最初隻是她穩固地位的一個工具。
這種事挑明了沒意思,也太傷人,但是不說,不代表不明白。
最可笑又可恨的是,他并沒有挑明、抱怨的資格。
歸根結底,他好端端長大了不是麼?這等生恩,如何能負。
于是,知曉身世之後,在那個降雪的日子,他選擇了原諒。若不原諒,跟自己都交代不了。
見到程放初次,他心緒便有了莫大的起伏。
他能感受到父親對自己切切實實的歉疚與呵護之心,哪怕不曾親口道出。
他笃定,父親會無條件地信任他,卻已生無可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