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晚的緊急搶救,沈明絢的病情終于有了起色,開始一天好過一天。
這個過程還是痛苦居多,但在一寸寸讨回知覺的同時,水瓶不斷渾濁、沉澱,又重新澄澈,她這個丙級差生竟然也跟上節奏,變得更堅韌、更耐痛,直到完全夠資格與這詭谲的命運拉起加時賽。
事情不可能突然這麼順利,沈明絢知道是席月幫了她。
然而,她無法洞察一位全局向導的足迹,所記得的隻有一輪冰涼的月亮,還有一個似乎等待了很多年終于餮足的,關于夏日的夢。
真的是夢嗎,醒來時晨光還未刺破雲層,她嗅到淡淡的草香、果酒、杏子甜,還有屬于老房子的檀木味,于是——她知道席月來過。
沒等沈明絢好好回味,初夏就要來了。
夏天意味着忙碌,戰争第五年,青峨接收了遠超負荷的傷員,為了支撐艱苦的前線,周邊的村鎮以青峨塔為中心不斷擴大,所有人都為這個系統用盡全力。
五月中旬。
稻米揚花,麥子熟了。
席月輪休去割麥,回來時脖子曬傷了層皮,手指留下毛刺刺的小傷口。
檢查傷口時,手按在繃帶上,指腹粗糙的薄痂蹭到她的側腰。
沈明絢肌肉收縮。
“抱歉,”席月流暢地道歉,眼底有些倦意,“傷口長了肉芽,會癢嗎?”
“……嗯。”
“我看看藥房還有沒有祛疤藥膏,至少好受一點,找不到再想别的辦法。”席月又看了看傷口附近,隻見皮膚發紅,順着神經起了水疱,這對哨兵來說相當糟糕,“應激皮炎,需要點激素。”
她認真填完今天的病曆本,撕下處方複寫紙。
“還是精神圖景的問題,要盡快把源頭解決了。”
席月忍不住揉眼角,視力絕好的沈明絢立刻明了,這是麥芒過敏。
“眼睛那裡,還是處理下吧……”
“唔?啊沒事,反應很輕,昨天該裹的都裹了,就是忘了眼睛。”席月眯了下眼,現在有些發紅了,“最近我晚上過來,會花點時間進行大面積排查和梳理,這樣可以嗎?”
“可以,不過你這是加班麼。”
“是啊,麥子沒收完,家裡的杏林又熟了,很忙的。”
好難得,竟然從席導的語氣裡聽到一絲委屈,沈明絢壓下心裡顫動的小觸角,“我以前不知道……原、原來我們之前吃的米面,都是青峨在種啊。”
屯田策,這個古老的計謀人人熟知,隻是在前線太久了,生生死死走幾十趟,自然會忘掉上一頓吃了什麼……還有很多需要流着汗水,經過漫長付出的東西,譬如作物的生長,無數人力堆起的後援。
過去急急塞進嘴裡的饅頭,可能哪一粒還是某位麥芒過敏者種的,她會手指受傷,皮膚紅腫,這些被忽略的習以為常,突然在這一刻撓了沈明絢一下。
“可能四成吧,還有仙楊大糧倉頂着。”
“整個青峨防備塔……都在種地?”
“差不多,命令是保證每戶的田都種滿,但你也知道,青峨地廣人稀,農民都去務工,打起仗很多人沒回來,缺的人塔裡就要補上……我分到的那家隻有個小妹妹,總不能讓她一個人抗。”
機械覆蓋率不夠,油又總是不夠燒,和天搶時間,與肉食者掙命,都是靠手腳,熱汗,支撐着這塊承載民族傷痛的土地。
席月沒再說什麼,她查完房,又匆匆換班去收麥了。
沈明絢躺在床上,和這些日子裡的大多數時間一樣,在白噪音中發呆。
今天她恢複了左臂的知覺,奪回來最後一塊缺失的領土,右手腕率先可以彎曲,但還不能擡起。
她數着自己的呼吸,等待這次的震蕩慢慢平複。
和青峨的職責截然不同,沈明絢是名特種偵察兵,她們這一行更像獨狼——帶着小隊孤軍潛行,摸排敵軍哨所、埋伏、火力和尖兵分布,直接或間接影響總指揮的判斷。
想要生存下去,就要相信自己,相信戰友,但大多數時候人與人的親近是種奢侈,一直陪着她的是荒野上的野草,森林的泥濘。
她已經這樣走了很久很久,骁勇果敢,甚至專斷,把牙咬碎也不屈不退。溫柔和擔憂是留給其他人的,這些于她而言是鏽蝕,是複仇路上拖慢步伐,遠離标的的雜蕪。
她可以處理好。
從十八歲到今天,一直如此。
可就在上一刻,幕後突然被掀開一角,露出忙碌的人群,有教導她的人,生産衣服和糧食的人,冒死背回她的人,有給她開刀的人,日夜疾馳轉運她的人,還有将她救出精神風暴的人……
她發現自己其實很早很早前就有人相伴,這條千萬人苦難的長路,不是隻有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