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青峨塔重開。
人吃人的日子結束了,坍塌的道路終于等來外面的車隊,在這之前秦朵隻知道“覺醒”意味着能去山外面上學、工作……能輕松得到她夢寐以求的東西,她還不能完整地理解哨兵向導是什麼,直到……
她見識到了力量。
能扼斷脖頸,踢碎手腳的力量。罡風中盡是爆炸的槍聲,整齊劃一的人群攻進塔樓,就像狼沖進了羊群,一夜之間,火燒穿了漆黑的蒼穹,橫行鄉裡的土匪被肅清,這個震撼令她神魂巨顫,從胃裡湧上冰冷的懼意。
新的強龍吃了地頭蛇,那她們這些蝦米又會如何?
然而她已經無法顧及。
火辣的夏天,奶奶還是沒撐到惡人處決。一直神色兇狠,總罵她多吃糧食,罵她拖油瓶、掃把星的老人在高燒呻吟中咽了氣,留給秦朵無盡的茫然。
為什麼讨厭她,卻又養着她?
為什麼讨厭她,卻又保護她?
耳朵裡還充斥着奶奶平生最惡毒的罵語,那時面對闖進家裡的土匪,奶奶悍然不懼死,救下了她。
秦朵來不及感受複雜的深情,去看透更多屬于成人的道理,隻知道刹那間,熱鬧的房子和田地,乃至浩淼天地之中,都隻剩她一個了。
……
好孤獨。
..
.
奶□□七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也是那天晚上,阿姐冒雨敲開了房門。
秦朵還記得她那晚的樣子。豆大的油燈下,紫色制服染上溫暖的色澤,像開在名貴花壇裡的鸢尾,又像降落在田壟上的月亮。
門外的濕氣不停撲上來,一把大黑傘微斜,露出蒼白的下巴尖。
秦朵仰臉看她。
女人低頭,暈染的眼睛波動一下。
“你好,我是塔的工作人員席月,這是證件,”遞上來一個硬卡,“我可以進來嗎?”
秦朵沒有接,反正她也看不懂,隻是木木地點頭,讓開了門縫。
陌生人裹着一身水汽,走了進來。
雨傘支在髒亂的門前,緩緩滑下滾圓的水珠。
一切靜靜的,包括她彎曲雙膝,跪坐在軟墊上,三根香湊近蠟燭,又輕輕撣滅。
一把紙錢投入火盆,火舌很快吞舔殆盡,拉長焰心。
“家裡隻有你一個女孩,又找不到親屬,塔就緊急讓我過來一趟。”
她輕聲問:“村裡的通知看懂了麼?”
秦朵搖頭,她已經渾渾噩噩好多天了,别說通知,就連有沒有吃飯都不太記得。
火塘映紅她們的臉。
“我們租用你家的土地房屋,我來養大你,保護你,送你去上學,成年前的費用我來承擔,以後打完仗……國家也會按兩倍市價補全租金。”
沒有一絲不耐煩,素淨的面容隐下某種她看不懂的哀傷,又一沓紙錢喂了火苗,糙紙化為一把灰。
閃電劃過屋檐,遠處傳來一聲混天響雷。
沒有等到回答,她也不惱,隻盯着香爐裡慢慢燃掉一段香,接着雙手合十,目光落在遺像上。
“您在天之靈,也請一直保佑愛的人活下來,看到朗朗天下,正義昭彰。”
秦朵渾身戰栗。
巨大的哀恸在這一刻破殼而出,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愛”的诠釋,它像一根毒草,握緊就刺痛了手心,好像生在惡毒,死在絕望,野蠻粗糙到如此令人心碎。
她抽噎着,看見阿姐在煙霧袅繞中低頭。
“走好。”
她見識到了文明。
.
力量如春雷。
文明如春雨。
而青峨,是等來時令的雨後新筍。
……
如今青峨蒼翠已成。
夏日悠長。
歲月不留痕。
林尋心喝光水壺,胳膊攬過去,催促小孩快快回家。
秦朵手腳發軟,朦胧間被人背起,一晃晃地沉入夢鄉。
牛甩甩尾巴,哞一聲,鄉野的午後,風裡飄來淡淡粗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