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釉寶?”
俞蜃随手丢了書,起身靠近床側,單膝跪在邊沿,床面凹陷,牆一樣的身軀擋在謝瓷身前,攏下一片影。
他又問了一遍:“怎麼了?”
謝瓷揉了揉眼睛,不說話。
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産生過這樣的煩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從俞蜃去上高中、認識新朋友,而她依舊隻能縮在這間水屋裡。
似乎所有人都在長大、往前走,而她被世界遺忘了。
“我會擔心。”他擡手輕捏了捏她柔軟的耳垂,低聲說,“是不能和哥哥說的秘密嗎?釉寶長大了。”
謝瓷按着酸澀的眼角,說:“我想出去聽别人賣橘子。”
俞蜃問:“現在嗎?”
“嗯。”
...
近十點,眠湖寂靜,遠望夜色間跳躍着點點燈火。
謝瓷裹着厚厚的大衣,趴在俞蜃的背上,摟着他的脖子,小聲問:“這麼晚還有人賣橘子嗎?我們怎麼不坐船,我喜歡坐船。”
“有。”俞蜃不緊不慢地行走在夜色裡,“晚上冷。”
她晃了晃小腿:“我可以自己走路。”
俞蜃不接話,謝瓷也不管他,自顧自地嘀咕:“來南渚三年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還要三年嗎?”
“想回家?”
“和哥哥在一起就可以,在哪裡都一樣。”
謝瓷上次聽人賣橘子,是從洛京來南渚的那一天。她不喜歡坐飛機,他們便去車站坐高鐵,現代化的高鐵站和老式的車站背對背相依,剛走到門口,謝瓷就聞到了橘子的味道,清冽而淡的香氣彌漫,混在來往的人群間。
她問,你看見王管家了嗎?俞蜃說還沒有,于是她就指着小貨車的方向說,我想去車上玩兒。
那天,王茉莉提着行李找到兩個孩子的時候,妹妹蹲在人家貨車上聞來聞去,哥哥給她撐着傘,看不清神色。
她掐着時間過去,說要進站檢票了。
妹妹問,你要吃橘子嗎,王茉莉說謝謝,也莫名其妙地在邊上坐下來,還吆喝着幫攤主賣了幾斤橘子。
攤主問她:“家裡小孩什麼毛病?”
王茉莉維持着體面的笑容,說:“小孩兒貪玩,什麼毛病不毛病的。”
攤主用你也有病的眼神看着她。
于是,那一天他們錯過一班又一班的車,直到謝瓷說走吧,他們才動身去南渚,這一去就是三年。
“你想家嗎?”謝瓷問俞蜃。
俞蜃停頓片刻,說:“不想,在這裡很好。有時候會想起爺爺,但聽見他的聲音,又不想了,他話很多。”
謝瓷偷偷笑了一下,湊到他耳邊說:“我也這麼覺得。”
離眠湖兩個街道外,有個夜市,每天這時候是正熱鬧的時候,街道上熙熙攘攘,各種小攤交錯縱橫,遠看亮如白晝。
街道口賣橘子的大爺一臉納悶,他就沒接過這麼奇怪的活,賣橘子就賣橘子,還非要開輛小貨車,放下護欄,橘子在後車推成小山,但錢給得實在太多了,奇怪就奇怪吧。
王茉莉叮囑:“一會兒别亂說話。”
大爺郁悶:“說什麼?”
等俞蜃背着謝瓷到了,他見着看不見的小姑娘被放下來,慢吞吞地踩到地面,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看了眼王茉莉,用眼神問:這是要幹什麼?
沒人回答他。
謝瓷輕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露出個小小的笑容來,雀躍道:“真的是橘子,好多好多橘子,橘子甜嗎?”
王茉莉和俞蜃都看向大爺。
大爺一愣,忙道:“甜,可甜了!我們老家種的橘子,早上剛運到的,特别新鮮,剝個嘗嘗!”他挑了個圓而飽滿的,往謝瓷面前一遞。
謝瓷摸索接過來,問:“我可以去車上嗎?”
女孩神色真摯,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大爺心想得虧是收了錢,不然這大半夜的來個小姑娘,說要蹲你車上,眼睛還看不見,他指不定得被報警抓緊起來。
他樂呵呵地應:“可以啊,你幫我賣橘子嗎?”
謝瓷點頭:“我可會挑橘子了。”
一見人答應,謝瓷忙看向俞蜃,俞蜃擡手,繞過腋下,撐住她的上身,微微用力,就跟抱小孩似的将她抱上了車。謝瓷蹲在貨車上,不去碰橘子,隻拿着手裡那個,隻是腦袋不住晃悠,聞聞這兒聞聞那兒。
“好香,哥哥。”她彎着眼睛說。
俞蜃“嗯”了聲,在小闆凳上坐下,和王茉莉肩并肩。
謝瓷蹲在上頭玩得開心,還叽喳着問大爺很多問題。王茉莉坐在一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說:“釉寶那麼喜歡橘子,幹脆在家裡種一棵橘子樹。”
俞蜃:“她隻是想出來玩兒。”
她壓低聲音:“釉寶在場館裡就不高興,小姑娘有心事了。”
俞蜃問:“睡覺前,她問我她是不是很麻煩,會不會影響我以後的生活。王姨,釉寶怎麼了?”
王茉莉一愣:“她這麼問?”
俞蜃:“嗯,看起來很難過。”
王茉莉臉色微凝,歎了口氣,說:“阿蜃,你長大了,往後會出去上學、工作、結婚生子,不可能一輩子帶着釉寶。”
俞蜃的面上顯出一絲困惑:“為什麼不能?”
王茉莉一滞,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隻好說:“等你再大點兒就懂了。釉寶是擔心拖累你,給你添麻煩,怕...”怕你丢下她。
她忽然說不出口,剛才她是怎麼和俞蜃說的,說他不可能一輩子帶着釉寶,而這卻正是謝瓷所為之煩惱的事。
王茉莉沒說完,俞蜃卻聽懂了。
謝瓷壓根沒聽這兩人在嘀嘀咕咕些什麼,她眉眼彎彎地幫大爺挑着橘子,時不時和客人說兩句話,别提多高興了,煩惱和憂愁一掃而空。
不知過了多久,她坐在車沿,浸在夜色下,慢悠悠地晃着腳,捂嘴打了個哈欠。
困了。
“哥哥,想睡覺了。”
“那我們回家。”
謝瓷趴在俞蜃寬闊的背上,慢慢閉上眼,空氣中鮮香的味道和喧鬧逐漸遠去,隻剩俞蜃的體溫,好溫暖。
“哥哥,我好了。”
她小聲說。
夜色清涼,俞蜃垂着眼,平穩地朝前走,待走到無人的街道,一切動靜都清晰,他低聲喊:“釉寶。”
“嗯?”
“我可以不長大。”
“...怎麼才能不長大?”
“永遠是你哥哥,就不會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