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钰芙從明宣侯府出來時天色已有些晚,腕間多了隻純白水潤的羊脂玉镯,陸嘉安懷中則得捧着一束趙世子親手剪的臘梅,寒香沁人。
馬車辘辘跑入大街,陸嘉安攬着花枝欲言又止:“就算我信你,可舅舅和祖母那如何交代才好……”
“橫豎木已成舟,我已同老夫人約好了兩日後再去,到時候爹爹和祖母還能硬攔着我不成?”說着楚钰芙挂起一抹笑,湊到陸嘉安身側,挽住她手臂輕晃兩下,“爹爹那我自有辦法,祖母一貫疼姐姐,如果姐姐能替我說說話,祖母定不會怪我。”
她尾音拖得綿長:“何況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蔣老夫人一把年紀了還如此受罪,我若有法子卻袖手旁觀,豈不成了鐵石心腸?”
想起白日裡趙五姑娘的淚眼,終是歎道:“你呀,當真不愧是學醫的,生得一副菩薩心腸。”說着忙把花枝舉高:“诶,莫要再晃啦,當心把我的花晃壞了。”
馬車停到楚府二門外時,暮色已濃,兩人相攜走到花園附近方各自散去。卻不知二人院兒裡燭火剛亮,雲熙堂那邊便得了消息。
就着燭火,楚大姑娘坐在母親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詩集。
書上的字一個個從眼睛裡看進去,映到腦子裡卻怎麼也連不成一句話,她看了一下午,隻翻過一頁去,當丫鬟回禀陸表姐和二丫頭從侯府回來時,她沉默半晌,低低歎了口氣。
“你也忒沉不住氣,上門治個病罷了,能翻起什麼浪?”吳氏撥着算盤,頭也不擡道,“你也說了,消寒會上趙世子與你更談得來,就算陸丫頭再殷勤,那不過是單相思,你怕什麼。”
楚錦荷抿唇不語,手中書頁被捏出皺痕,她雖覺娘親說得有理,可心中還是有些不爽,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過去十幾年裡,她不說事事如意,也算順風順水,可自打這陸表姐住進府,她便感覺有些變了。
一向清冷的祖母事事偏着她,待她比待自己這個嫡親孫女還親,從前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姐姐長姐姐短的二丫頭,也日日圍着她打轉,就連自己看上的男人,她也要插一腳。如今倒好,連明宣侯府的門,都先她一步踏進去了,一個鄉下丫頭,憑什麼!
說到二丫頭……那也是個吃裡爬外分不清遠近親疏的貨色。
她閉眼平了平氣:“娘,我記得爹爹曾說,年前叔叔一家便會進京了。”
吳氏擡頭看她一眼:“昨日你叔叔來了信,說京城周圍遭了災,冰雪封路難出亦難進,他們最早也要開春後才能進京了。”
楚錦荷眉心一跳,手中詩集重重磕在膝上:“所以表姐要在府裡住到年後?!”
“是啊。”吳氏繼續低下頭看賬簿,塗着丹寇的指甲戳在冊頁上慢慢滑動,自言自語道,“再過一個月便是年節了,二丫頭的婚約取消,倒是讓我手頭松快不少,不如到時候請個戲班子來熱鬧熱鬧。”
二丫頭,楚錦荷透過窗紙往竹玉院的方向望了望,抿了口茶,忽地轉了話題:“娘,最近弟弟好像聽話不少,肯用功了。”
“可不是?”吳氏眉梢染上喜色,笑道,“我就說咱們澤哥兒不是那等頑劣性子,從前不過是病着沒精神,如今病好了,自然就願意學了!”
楚錦荷敷衍的嗯了一聲:“爹爹的氣約莫也消得差不多了,娘也該同爹爹提提二妹妹的婚事,若拖久了,裴家給裴越相上其他人,機會便白白便宜别人了。”
吳氏輕嘶一聲,覺得很有幾分道理,眸光微動,揚聲喚來候在門口的丫鬟,道:“去問問老爺回來了沒有?”
丫鬟應聲退下,片刻後回來,道:“回夫人,老爺已經回來了,正在書房裡歇着呢。”
吳氏穿上外裳,起身往書房走去。
書房裡,楚老爺正在練字,‘靜心’二字寫到一半時,吳氏掀簾而入。
三兩句話後她切入正題,提起二丫頭與裴越的事,楚老爺執筆的手頓在半空,沉默片刻後,沉吟道:“芙兒才與李家退親,這般倉促再議親事,恐遭人非議。”他擱筆暗歎,“裴家乃清流世家,豈會不介意這等流言?”
吳氏執起烏木鎮尺,壓住宣紙,緩緩撫平折痕:“老爺且寬心,滿京城誰人不知李三郎有錯在先,咱們芙丫頭明明是無辜受害,若論瑕疵,也該是李家門風有污,怎會累及芙丫頭清譽?”
見楚老爺仍蹙眉不語,吳氏執起茶壺,将冷茶續上,柔聲勸慰道:“荷兒那丫頭主意大、性子又倔,是妾身有失教導,強扭着她嫁是不成了,但老爺的仕途耽擱不得,深宅大院裡,哪個姑娘不得為家族前程添磚加瓦?芙丫頭性子和順溫良,容貌亦是不差,不妨探探口風,提一提,讓裴越同她見一見。”
“縱然要探口風,也該緩些時日……”楚老爺端起茶盞輕吹。
“老爺!”吳氏蹙眉,“待過幾個月流言淡去,裴越若與旁人相看被訂了去,這般良緣豈不白白拱手讓人!”
‘拱手讓人’四個字如錐刺心,直紮進楚老爺心口,他執盞的手猛然定住,片刻後終是颔首:“夫人說的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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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蔣老夫人施針診治,還約定兩日後再上門的事,晚膳時便傳到了魏老太太和楚老爺耳中。
慈壽堂處有陸嘉安支應,老太太驚訝過後聽完事情始末,再想想楚钰芙良善的性子,思慮再三,終究将到嘴的責問咽了回去,隻道且先治治看吧。
而楚老爺聞訊後當即沉了臉,将楚钰芙喚至書房問話。
“蔣老夫人的病,你有幾成把握?”此時再責罵她為何不聽話已沒有用,當務之急是做到心裡有數才好應對後續。
楚钰芙咬着唇瓣,細聲細氣回道:“八成把握不敢說,但至少能保證減免老夫人痛楚。爹爹,當時女兒見老夫人強忍疼痛,趙五姑娘又哭紅了眼……”她忽地擡眸,眼底泛起水光,“若能解侯府的燃眉之急,何愁侯府不記着楚家的情?此番是風險與機遇并存啊爹爹!”
楚老爺盯着女兒看了半晌,伸手揉揉額角:“罷了罷了!你便盡心去治吧!”
楚钰芙起身行了一禮,帶着藍珠退出書房。
藍珠一手提燈,一手攙着姑娘往外走,行至遊廊轉角處,她轉頭回望,隻見書房窗棂透出暖黃燭光,在瑟瑟風雪中漾開朦胧光暈。
“沒想到老爺竟未動怒,稀奇。”藍珠将燈籠往自家姑娘身側偏了偏。
雪粒簌簌落在青石闆上,楚钰芙攏攏白兔毛鬥篷,輕笑一聲,呵出一片白霧:“爹爹嘛,什麼事情一旦同他的仕途、同楚家的利益挂上鈎,他便寬容些。”
燈籠将二人影子拉得老長,她望着腳下黑影,唇角泛起一絲不甚明顯的譏诮。
嫡母愛慕虛榮,最在意自己的面子,年輕時靠婚姻,如今試圖靠子女的前途為自己謀臉面。而楚老爺呢?大抵什麼都比不上他的仕途,他的官聲吧!
夜半,盥洗後,楚钰芙仰靠在躺椅上,雲穗用幹淨帕子給她絞幹頭發。
炭火溫暖,烤得人昏昏欲睡,她把手擡到半空中,掰着手指頭數日子,雲穗好奇地問道:“姑娘這是在數什麼?”
“數蔣老夫人幾月能好呢!”楚钰芙放下手,長歎一聲懶洋洋道。
蔣老夫人的病得慢慢治,針灸一兩次能明顯止痛,但要完全好起來,怎麼也要一兩個月,這一竿子便支到明年了!假設蔣老夫人二月病愈,她三月能借勢打出聲望,如此順利地走下去,也要許久。
若是不順利,那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好漫長……
如此想着,她蜷在躺椅上慢慢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被雲穗喚醒,打了個哈欠起身挪到床上,一夜好眠。
翌日上午,陽光尚好,日上梢頭她才懶懶起身,披散着頭發坐到桌旁用早膳。現在院裡有了小竈又不缺炭,大廚房送來的早膳都會放在小竈上溫着,無論她何時起床都有一口熱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