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雷裡推開沉重的木門。愛斯鈴·雷施正背對着他坐着。他們正在一個高高的大廳裡,大廳的地面是光滑卻有裂紋的大理石。這大廳長得和藍霜公館的大廳有幾分像,但比起藍霜公館怪模怪樣、雜七雜八的風格,這個大廳顯得古典又富麗堂皇。大面積的落地窗外是遼闊絕美的海景。從大海傳來的蕭瑟氣息比藍霜公館的荒原還要寂寥數倍。
愛斯鈴聽到瓦雷裡進門,甚至都沒有回過頭來看。
“你生氣了?”瓦雷裡小心翼翼地問。
“我生什麼氣。”愛斯鈴說,“我什麼都沒獲得,什麼都沒失去。”
“你最好快些從這個夢裡醒來。”瓦雷裡說,“你已經被黑霧給吞了,現在簡直就是在黑霧怪獸的肚子裡。這個夢的四周全都是黑暗,它們在一點點蠶食你的夢。當你的夢變成灰色調的,你會看到黑霧從天空壓降下來。到那時,你就完了,從肉|體到精神全都完了。”
愛斯鈴聽着這番讓人膽寒的宣言,他知道瓦雷裡沒有說謊。瓦雷裡幾乎從不說謊,但精通文字遊戲。愛斯鈴的棕色中短發垂在耳側,糾結得好像幾天都沒洗過頭了,遮住了他精緻的面容,隻看得到他在狠狠咬自己的嘴唇,咬得鮮血淋漓。
在夢裡咬起來不疼,愛斯鈴為此感到遺憾。
“你在擔心我嗎?”愛斯鈴輕笑一聲,笑聲中透出幾分輕蔑來,“你在擔心我死在這,你無處可去。你擔心的是被遺棄在這個地方,不得不經曆漫長的、無法排遣的無聊。你才不擔心我,你隻和我做交易。”
“沒錯。”瓦雷裡點點頭,“我從不惺惺作态。不過我們利害一緻,你沒什麼好糾結的。”
“我要是早些把你看清楚——”
“你就不會追求伊薩·梅約了?你就不會幻滅了?”瓦雷裡抱怨道,“你不能把壞事都栽到我身上。關鍵在你不在我。”
愛斯鈴歎了口氣。長久的沉默。瓦雷裡看着頭頂水晶燈投下的微弱閃光搖曳起來,忽明忽暗,若有若無,若隐若現。他喜歡這種對比和模糊的狀态。
“你想死在這裡嗎?”瓦雷裡輕輕地問,“你知道,有時候活着也不是多高興的事。”
“不……如果可以的話。”愛斯鈴抱着雙膝,輕輕搖晃自己,好像在模拟海浪的節奏,“但是我累了。我不知道我今後将以什麼為由生存下去。戰勝黑霧需要光,光需要焦點,需要一些切實的渴望。我沒有光了。”
“所以,我說你們是各取所需。”瓦雷裡冷笑一聲,“他需要一個人來襯托自己,你需要一個人來追逐。你需要一個人讓你愛,因為你太空虛了,你隻能以一個具體的人作為自己的焦點,獲得那麼一丁點微小的光。你從不覺得這樣有問題,現在你知道了,卻想着自暴自棄了。我很失望。”
“你失望什麼?”
“我瓦雷裡選中的人是個草包。”瓦雷裡說,“如果你隻是需要個人來愛,那誰都無所謂吧?你不如試着愛上我?”
“滾開。”
愛斯鈴看着四周。這個大廳裡有溫暖的長沙發和火爐。他知道樓上是漂亮的歐式卧房,有正對着大海的房間和正對着小鎮的房間。這是一個城堡,他想象中的城堡。他想着有朝一日要帶伊薩·梅約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在濱海小鎮旁邊的古堡裡面生活,每天相擁着醒來,吹吹海風、在沙灘上散步、吃很多很多海鮮。他們本可以喝着清涼的冰鎮飲料,在古堡寬廣的露台上一起朗讀詩歌。他們本可以晚上一起穿着白色的寬松睡袍舉着蠟燭探索古堡的每個房間,扮鬼吓唬對方,一起大聲尖叫,再笑作一團。
他本可以每天為伊薩送上一束剛剛采來的、帶着露水的花,看着那張明媚的笑臉,抱着伊薩訴說自己有多愛他。他本可以用二十種語言說出伊薩的名字,再用一百種美麗的方式去形容它。他本可以和伊薩一起到處遊曆,看遍世間最美的流星和煙火,許下他們即将實現的讓人激動的願望。他本可以和伊薩有個家,本來有伊薩的地方就是家,因為有伊薩的地方才有世界,有伊薩的世界是活潑生動的,它色彩斑斓、讓人驚歎。那樣美輪美奂的詩意生活!沒有痛苦的、快樂甯靜的好生活!想一想吧!
這個夢想中的地方。愛斯鈴想,他既然不能得到伊薩·梅約,他至少可以死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足夠美,是一個畫上句号的絕佳舞台。就算是出于審美考慮,也應該選在這裡去死。
風雨欲來的聲音。瓦雷裡感到危險,于是沖出門去,看到烏雲已經遮蓋了一整片天空。雷雨雲中時而瞥見一抹亮色,閃電劈下,天地間陰沉地亮了起來。瓦雷裡使勁關上大門,回過頭來幾乎是帶着些許同情看着愛斯鈴·雷施。他當然知道愛斯鈴為什麼來這個地方。這個夢想愛斯鈴曾對他說過許多次。
“愛斯鈴,至少,神不希望你去死。”
愛斯鈴對這句話有了反應,怔怔地擡起了頭:“神背叛了我。我以為我是被神愛着的,我以為神愛我,才讓我認識了你。我以為神會實現我的每個願望,隻要我夠虔誠就什麼都能做到。但神不聽我的請求,他讓我體會到了痛苦,他讓我知道生活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不喜歡他。”
“那麼你的那位神,”瓦雷裡評論道,“在你眼中,他隻要能滿足你的願望就夠了。你信他隻是因為你覺得他能滿足你的願望,你天天盯着他、向他祈禱,無非是想要再挖些利用價值出來,也想找一個生活一帆風順的保障和依靠。你沒有想過,他憑什麼實現你的願望?你做什麼了,讓你值得美夢成真?你哪裡有價值,讓你值得最好的夢想?”
一針見血的評論讓愛斯鈴瑟縮。或許生活本就沒有一帆風順的保障和依靠。或許生活就是個有施虐傾向的混賬。或許他不具有能過好生活的特質,不值得擁有自己喜歡的人。或許願望産生就是為了積攢出失望和絕望,而不是為了被好好地實現。或許正向的生活态度是不必要的。或許正向這個詞本身就是中庸的。或許生活無所謂好與壞、對與錯、快樂與痛苦、虔誠與放縱、聖潔與堕落。生活不好不壞,無所失無所得,他們就在這世間晃晃悠悠,晃悠夠了時限就去死。
轟隆一聲,古堡的屋頂被壓塌了。某個黑暗的東西閃爍着通紅的眼睛在廢墟上聚形。那是一隻黑霧形成的巨大黑熊,正趴在離地大約十來米高的地方,在斷壁殘垣之間盯緊了愛斯鈴。瓦雷裡開始抓着愛斯鈴的肩膀猛搖,意識到自己的清醒評論讓愛斯鈴陷入更深的抑郁中去了。沒有時間了。黑熊向着愛斯鈴·雷施猛撲過來。黑熊的背後到處都是黑暗。
瓦雷裡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不管幹什麼都是虛妄,于是他幹脆捂住了眼睛。
完蛋啦,他和草包愛斯鈴一起交代在這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