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每當被木兔用那種直白到讓人心髒發顫的眼神注視的時候,我之所以會下意識地啞口無言,又失控地說出那些本不打算如實相告的話,是基于恐懼、壓力...總之是‘被迫’将那些深藏在心底的秘密雙手奉上的。
這也是我害怕日常狀态的木兔,卻能在陷入消極的木兔面前保持平常心的原因。
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很正常吧。
像我這種習慣把什麼都憋在心裡,又喜歡把聽到的事情含在誰也看不見的牙槽間反複咀嚼到變質的人,不想被戳穿、更不想被人從隐秘的樹洞裡生生拽出,直面自己都不忍直視的内心——都是出自本能的反應。
但這次的木兔沒有突然湊得很近,甚至連步子都沒有挪動一點。
他還是站在兩步之外,身高上的差異更是讓實際距離維持在合理的社交範圍之内。
也沒有為了看清點什麼特意低下頭,雖然為了看着我的眼睛說話,他還是垂着本應上揚的腦袋——但這也隻是他的習慣,不是針對我一個人的特殊。
那雙繭狀結構分布和大小都和我不同的手,也一隻垂在身側,另一隻則自然地搭在橫在他胸前的斜挎包的背帶上。
甚至連說出的話也不是祈使的句式——‘帶我一個吧’之類的,明明這才更像他會說的話。
他隻是普普通通、甚至是帶了點請求的意思問我,如果我沒有想偏的話。
所以,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其實不是害怕。
我隻是單純地沒有辦法拒絕這個人說的話,不管是詢問,還是請求。
“時間...沒問題嗎?你應該還記得吧,那家店離學校還挺遠的,要先坐電車,出站以後,還要再走一段距離。”
雖然不遠。
可我不應該這麼說的。我明明是希望他去的。
但一般來說,如果說到要去的地方很遠,過程又麻煩,聽到這裡都會以為對方在委婉拒絕吧。
“我的意思是——”
“啊,那中島你晚上回去不也很晚嗎?”
“咖啡店的話,離我家還挺近的。”
“但放學回家不就很晚了嗎?難怪每次看你從射擊部出來都走的很快。”
我點點頭。
他說得沒錯。雖然枭谷學園遠離市區的地理位置是一部分原因,但我和父母現在住的房子,本身也處在偏僻的地帶。
所以上下學對我而言就變成了從一處偏遠向另一處偏遠遷徙,盡管學校離電車站台很近,但離我家最近的站台,走路回去也要一段時間,不過好在那條路上的商店和行人都不算少,所以也不至于太擔心安全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木兔很擔心我,雖然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我還是希望他能丢掉這種不必要的負擔情緒——畢竟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我也早就已經習慣了。
事實上,我也是這麼跟他解釋的,沒想到緊縮的眉頭反而皺的更厲害:
“可是會很辛苦吧。要坐那麼久的電車,還要走回去,之前聽你說,回家還要自己準備晚飯。而且就算是坐在電車上,也算不上休息吧,我每次坐車都會睡着來着...”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這樣喪氣又掃興的話我沒有說出來。
“但是,如果直接去咖啡店的話,會近一點,可以用員工特惠點餐,還有咖啡。快考試的時候,這樣就會方便一點。”
話題轉移地也太生硬了,但事到如今、我也隻能硬着頭皮繼續:
“所以,你還去嗎?”
又錯了。
我也希望自己能改掉這種愛說‘反語’的習慣,盡管連這個詞該不該這麼使用我也拿不定主意。
但即便是剛上幼稚園的小孩子都明白,如果想要邀請某人和自己一起,就應該好好告訴對方自己的心意——不需要特别聰明的頭腦,或巧妙的言語,直接說就好了。
木兔就很擅長這種事。
但我卻總把同樣的事搞砸,這次也是。
‘還去嗎’‘還要嗎’‘還想嗎’——潛台詞是,‘最好還是不要了吧’和‘我不希望你去’。
但我分明是希望他去的。
可當我認清這一點的時候,事情已經晚了。
就在我以為木兔會順着這個帶有一點引導意圖的問句、或者在我的提醒之下意識到原來要花費的路途比他想的要遠,總之是在我與本意相悖的言辭促使下改變主意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說:
“當然了!”
我微微瞪大了雙眼,習慣閉合的嘴唇也不自覺地張開,但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好我到底要說什麼。
又或者我本來也沒想着要說什麼,隻是溺水者得救後本能地想要好好感受來之不易的新鮮氧氣。
很快,我又意識到自己太大驚小怪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是嗎。
所以我也隻是,沒什麼大不了地感到高興了而已。
走出校門,在聽到有人隔着老遠的距離跟木兔打招呼,後者也揮手也回應着那個我不認識的人時,我才反應過來,從射擊部出來,到走完整段路途的過程中,我完全忽視了來自周遭的視線。
明明中午的時候,我連從天台走回教室——在這段甚至都沒有挪出教學樓的距離中,都沒能做到完全不在意路過的人,也不管到底又沒有人真的路過。
可能還是要歸功于這個人吧。
我看了看已經和對方揮别,重新轉向我的木兔。
他繼續剛才的話題:
“所以要是一直沒有長高,體重也沒有變化的話,不就能永遠穿下去了嗎?”
是剛才聊到的射擊夾克的事情。自從那次去看過我的比賽,他也對這種就算認為射擊本身毫無意趣、也會覺得很‘帥氣’的服裝産生了興趣。
但我覺得枭谷的運動外套跟射擊夾克還挺像的,都是類似沖鋒衣的版型,顔色也是充滿科技感的白色。
不過...
雖然我不在意體重這種事情,家裡更是連電子秤都沒有,但這麼堂而皇之地讨論異性的體重真的合适嗎?我不由地替和女生朋友相處的木兔捏了把汗,盡管到目前為止,除了戶羽和排球部的兩位經理,我很少看到他和其他女生聊天。
但我莫名覺得不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不會讨厭跟木兔待在一起。
“永遠穿下去還是有點勉強...但如果能維持體型不變,的确能穿很久。”
不像排球、籃球或者任何其他需要劇烈活動的運動,射擊夾克所經受的磨損幾乎可以說微乎其微。除了穿卸和偶爾需要的姿勢調整,隻有挂在衣櫃裡和挂在人體上的區别。
“一直穿同一件夾克對射擊也有幫助嗎?我知道了,就像‘幸運球拍’‘幸運手套’之類的。”
“...倒也不是因為這個。”幸運這種東西,别說用真實存在的物品去祝禱,我連毫無意義的幻想都不敢有那麼一瞬。隻要沒那麼‘不幸運’,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但我還是很愛惜這些陪我很久的東西。不論是氣步/槍、設計夾克,還是筆袋、電子鬧鐘、以及穿了很久也舍不得扔掉的‘出行’外套。就是在不想為穿什麼出門費腦筋時一定會穿的那件衣服。
一方面因為像候鳥一樣随着父母不斷遷徙的童年經曆,使得我很難在變動不斷的生活中留下點什麼唯一不變的事物,以确定那些過去不論是好是壞,都是真實存在的。另一方面,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要是能一直穿那件射擊夾克,就不用另外花錢了。”
“中島你很缺錢嗎?”
可能因為在學校裡都穿着校服,而木兔又不是那種會過分關心身邊的人使用的文具、生活用品,更不用提根本沒被他納入過關注範疇的飾品的人,所以對他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并非那種不需要替金錢發愁的孩子這件事,我也不覺得意外。
至于他一如既往的直接,就更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最近還好,因為有之前的比賽積累的獎金,還有在咖啡店兼職什麼的。對了,還有鈴木老師幫忙申請的學費減免。”
說這麼多,隻是不想讓這件事像‘回家’的話題一樣,徒增不必要的擔心。
“居然是自己交學費嗎?真厲害,像電視劇裡的主角一樣。”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吐槽他的關注點居然在這裡,還是該好奇自己交學費什麼時候像後排靠窗的座位一樣成為主角标配了,而且...木兔看的電視劇嗎?
我想象不到木兔看晨間劇的樣子,總感覺還是JXXP和特攝片比較适合他。
“也沒什麼。”
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自己不需要去考慮這些事情,所謂勞動帶來的滿足感,和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塑造的自信力,在我這裡也從來沒有過。大概因為我不是主動選擇這麼做的,所以也沒有自我追求可言,有的隻是迫不得已。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聽他這麼說,感覺倒也不錯。
為了避免自己得意過頭,我還是補充一點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