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緩緩閉目,再睜眼時,又變回那個端方自持的書生。隻是袖中緊握的手,洩露了心底未曾平息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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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殿内,青燈如豆。
甯采臣端坐案前,手中書卷已許久未翻一頁。燭火在他清俊面容上投下搖曳的陰影,更顯得神色晦暗不明。
橫梁之上,燕绛半敞衣襟,仰頭痛飲。
他看下方藍衫書生裝作自持,卻已然神遊的模樣,忽的嗤笑一聲,手腕一翻,琥珀色的酒液傾瀉而下,在書頁上暈開一片。
“你....”惹得甯采臣皺眉而起。
燕绛大笑出聲,仰頭再飲,酒水順着脖頸滾落,浸濕了胸前蜜色結實的肌膚。
“好酒!”
甯采臣眉頭緊鎖,取出一方素帕細細擦拭書頁上的酒漬。自三日前在湖心亭失魂落魄被這人撞見,這位東廂住客便處處與他為難。
“梁上君子何為也?”他冷聲譏諷,擡眼見燕绛衣襟大敞的模樣,更覺酒氣熏人,粗鄙不堪。
此時。桌上硯台中爬出隻漆黑蜘蛛,行動見隐約可見腹部血色暗紋。那蜘蛛吐絲如織,将浸濕的書頁修補如新。
“多謝羅織娘。”甯采臣眉頭稍展,指尖撫過紙面。蛛絲織就的紙頁竟比原先更加柔軟潔白。
漆黑蜘蛛聞言頓了頓足,似在回應,旋即隐入硯台陰影之中。
原來初遇那夜琴詩相和後,聶雪回曾對甯采臣說起羅織娘的往事。
“她原是名動江南的繡娘,上供繡作《萬裡江山圖》,暗藏黎民疾苦,欲谏天子。卻被趨炎附勢的文人誣陷,朱筆一批被趕出宮廷。
更可歎的是歸鄉之後,鄉人聽聞她被逐出宮闱,認為她會連累鄉裡,竟将她私自執行火刑。
自那三日後,一隻黑背紅腹蜘蛛,從黝黑屍體口中爬出,化身成羅織娘,躲藏在這蘭若寺中。”
“在下必為姑娘立傳。”
甯采臣聽了這故事,便向蜘蛛女承諾,将其故事傳誦天下,以洗其惡名。
故這三日來,羅織娘雖不言不語,卻總在他伏案時,為他侍候筆墨,以蛛絲織造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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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绛仰頭灌了口酒,冷笑道:“你在這磨蹭三日了。若非前些日子我重創那樹妖,它無暇顧及你,你早成了後山一縷孤魂。”
見甯采臣仍不為所動,他翻身躍下橫梁,酒壺“咚“地砸在書案上,壓住攤開的文稿。
“還是說......”燕绛俯身,嗤笑一聲道:“你就等那樹妖痊愈後,派那隻小狐狸來□□你?”
他指尖敲擊壺身發出脆響,眸色冷然:
“牡丹花下死?......你也配。”
甯采臣并不理會這酒鬼胡言,推開窗台隻見黑風陣陣,陰氣襲人。
一隻夜鴉掠過天際,忽被庭院中的枯藤暴起纏住,瞬息間血肉盡消,隻餘幾片殘羽落下。
那藤蔓吸飽鮮血,泛起妖異的紅光。突然萬千妖藤齊齊轉向,身上裂開無數隻血紅的眼睛,直直看向窗台前的甯采臣,垂涎欲滴。
陰風灌入,吹得案上燭火明滅不定。一旁的燕绛醉眼微睜,眸中金光乍現。那藤蔓如遭雷擊,倉皇退入夜色之中。
甯采臣皺眉看着,終是從書箱中取出一卷文書,其布料流光溢彩,上面朱紅小字神韻非常。
此物是羅織娘嘔心織就,以妖血磨墨,甯采臣凝神寫就。甯采臣完成内容後,卻因遲遲未等到再見那狐妖一面,而拖延最後一步。
如今,在空等三日而未果後,甯采臣才在這荒山鬼寺,為這封丹心血書鄭重提上自己姓名。
待得最後一筆落下,文書成型後金光大綻,直沖雲霄,牽動夜幕中連珠七星,如線星光飄然入殿。
忽然炸雷驚響,暴雨傾盆而下,似要洗淨昔日繡娘的血淚。
羅織娘吐絲下書案,蛛足點地化作人形。她雙手交疊在額前,對着甯采臣行三跪九叩大禮,每一拜都重重叩在青石闆上。
這般為人作傳,是以其未來官位名聲為妖作保,羅織娘内心敬佩,待到起身後,身下石闆上仍有淚痕。
殿外雨幕如織,燕绛倚在窗台,看着眼前這副妖鬼拜人的景象,指節不自覺地扣緊酒壺。
壺中殘酒晃蕩,映出他緊鎖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