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晴啟程的時候,順嘴問了句可否想跟着他做事——純粹是想多個小厮伺候,叢孝迫不及待地答應下來。叢三老爺還有些猶疑,躊躇不決,陳氏卻是個心大的,這麼大的小子又丢不了,跟着大人學會些本領有何不好。
叢孝心意已決,收拾了兩件衣裳卷成個包袱皮,揣了一瓶辣醬兩個燒餅,頭也不回地跟在馬車後面走了。
官老爺的到來着實令泮水村熱鬧了好一陣子,直到車隊走了月餘,驚奇探讨之聲仍不絕于耳。
遠離城鎮的小村莊,偷雞摸狗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尚要争論個一年半載,何況如此盛景,朝廷裡的官老爺呢,尋常縣太爺都不容易見着,那不得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各個唾沫橫飛、咬文嚼字,連說話都變得斯文起來,仿佛沾染了文氣。
奈何文字底蘊實在有限,翻來覆去地咀嚼了半年有餘,實在找不出新詞彙了,隻得作罷。另有一重原因是大人們給的住宿錢頗為可觀,着實令村民們過了一陣打酒吃肉的富足日子,故而人人沒口子地稱贊。
然婦人們又有了新的想頭,聽說叢家小子還未說親,這家說:“我家侄女年方十歲,年歲相當長得花容月貌,正堪相配。”
那家說:“我家外甥女正好大了三歲,女大三抱金磚,這是帶着财氣嫁予你家哩,不比那年歲小的,進了門就能添小子。”
隻那歲數大得實在有點多的人家頓足歎息,好好的一個金龜婿就這麼失之交臂,實在令人扼腕。
一時間叢三老爺家的門檻都踏薄了三成,陳氏樂得合不攏嘴,聽了東家聊西家,仿若真個要娶媳。
幸而叢三老爺保持了些許清明,隻說孩子還小且不在家,斷沒有不見面就定下親事的,待他回家了再議。就這樣熱鬧了半旬,總算消停下來。
跟着大人去往府城的叢孝一走就是五年,除了偶爾的隻言片語及幾兩碎銀,叢家就跟沒了這個人似的,音訊全無。大夥都快忘了叢家還有個小老七,他又突然回來了。
人還是那麼個人,隻是從一個毛孩子成長為一個介于少年和青年的男性。
既保有少年的青澀又添了青年的成熟魅力,微黑的面孔,眉毛濃密鼻梁高挺,身闆結實有力。
提着兩個大包袱從馬車上蹦下來喊“娘”,陳氏望着這個陌生又帶點熟悉的青年,兩眼空空一臉茫然,楞了半天回不了神,嘴巴張合遲疑地叫了小兒子名字。
等終于确定眼前的人是自家整整五年沒音信的老幺,頓時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雙手握拳捶打他的脊背,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不住口地哀嚎:“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生啊,你怎麼舍得回來啦,你老娘等得你好苦啊!”
真真是見着落淚聞着傷心,當晚好一陣契闊,久别重逢直說到月上中天還意猶未盡。接下來兩日,聽到消息的親朋好友陸續家來打探,自是另有一番熱鬧。
如此過了幾天,叢孝給了老娘二十兩銀子做私房,自個出錢開始買磚拉瓦劈柴砍樹——要建房啦!建好了房子才好說媳婦不是!叢家門檻再一次被踏薄了三成。
來來往往好不熱鬧,隻叢孝到底在府城長了見識,尋常顔色根本看不上,說媒的雖多他卻不松口,到房子建好也沒個頭緒。
這一日被陳氏使喚去鎮上買布,路過一賣零嘴吃食的小攤販,一片嘈雜混亂中聽到一管清脆悅耳的女聲:“我昨天就是在你這裡買的果脯,當天晚上拿出來就是壞的,你還敢狡辯,當我是瞎子不成,你嘴角的這顆痦子我還能認錯。”
說着就要去掀翻小販的攤位,要他賠錢,不然就去報官。
叢孝腳步一頓,轉過身見一女孩雙手叉腰擋在矮個小販前面,一雙杏眼似是能噴火,烏黑的眉毛緊蹙,分毫不讓。
小販眼見抵賴不成,雙手作揖又開始哀求:“小姐行行好,小本買賣掙不了幾個錢,不是故意欺瞞,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兒要養活,求小姐饒恕則個。”
女孩依舊不為所動,幹脆利落地要他賠錢。
這時大踏步走過來一年長男子,還沒到女孩身邊就開始抱怨:“我的小姑奶奶,一錯眼不見你就跑沒了影,你就不能等我一起過來嗎?”
小販見她來了幫手,自覺讨不了好,隻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掏出幾枚銅闆。
女孩接過銅闆跟男子往東走,叢孝不自覺跟上。
“你一個女孩家家的怎這般膽大,獨自一人就敢跟人對峙。”男子仍是不滿。
女孩揚起眉毛振振有詞:“是他訛人在先,還不允我讨個公道?”
“沒說不讓你讨公道,可總得有個幫手陪着吧,這要是出了事,看爹娘饒得了誰。”
女孩低了頭不滿地嘟囔:“就知道拿爹爹吓我,爹爹定也是贊成的。”
兩人說着話直走過一條街,叢孝也跟了一條街,眼看兩人就要往碼頭坐船,他也佯裝趕集要回家,一路跟到了白水灣。
當天傍晚,叢孝兩手空空地回到家,夢裡都是那雙明亮的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