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在外祖母家過得樂不思蜀,全然想不到回家,杏娘卻是過了三天就打包袱皮。在娘家是過得舒坦,可再舒坦也不能一直住下去。
若再多住上兩晚,就該有年紀一大把的村老鄉婦找上門說教,訓斥她婦道人家不知禮數,賴在娘家有失體面,壞了白水灣的規矩。
這些人可真是閑的慌,村裡的懶漢餓得吃不上飯,也不見他們去救濟一把,倒有閑心來管她住不住娘家。可又犯不着為了争一口氣跟這些人對上,推不得碰不得,隻有挨罵的份,還不如早早歸家。
等下次找着機會再住他個兩三天,這世上可沒有不準回娘家的規矩,看她怎麼治他們。
依依不舍送走活潑可愛的外孫子、外孫女,李老爺子發出和孫子一樣的感慨:早知道就把女兒留在家裡招贅了,隻要女兒點頭,什麼俊俏的男人找不到?跟誰姓倒是無所謂,隻要孩子們住在跟前,随他姓也不是不行。
還是年輕不知事啊,要擱到現在,就是從土匪窩裡搶一個男人回來又有何難?
現在說什麼都悔之晚矣,李老爺子長歎一口氣,傷感地掏出袖子裡的錢袋放在女兒手上,轉身往岸上走,背影透着一股蕭瑟。
杏娘疑惑地看着袋裡的一兩銀子,“爹?”
李老爺子擺手,頭也不回,他老人家傷心太過,要回家狠狠睡一覺,睡他個昏天黑地。
兩手交叉背在身後,溜溜達達往家走,是竈房門口涼爽還是堂屋走道風大?且等他到家各試一遍,那股傷感莫名其妙消失地無影無蹤。
杏娘捏緊手中的錢袋,鼻子一酸,想哭又想笑,抹一把眼睛,摟了兒女坐在船舷。
天氣越發炎熱,叢三老爺搬出雜物房架在梁上的涼床。
本地家家戶戶有一張純竹子做的涼床,四條床腳和四條邊用粗壯的竹子組成,打磨光滑的竹片做床面,清爽透氣。使用年限過長的涼床被汗漬反複浸潤,黃色的竹片表面泛紅,細膩滑溜,與皮膚接觸猶如沁涼的絲綢,消解炎炎夏日的暑熱。
叢孝家與叢五老爺家隔着一條寬巷子,有一間廂房大小。每到傍晚吃過晚飯,叢三老爺提兩桶井水把巷子周圍澆個遍,搬了涼床放到巷子口,用濕布巾擦幹淨床面。
兩個小子由娘親洗完澡,赤身裸體穿着亵褲跑到涼床上躺着,叢三老爺搖着蒲扇給孫子們扇風。
等家裡的女人們清洗完端了凳子出來時,太陽已落到樹梢上,遠處的樹身近處的人臉籠罩在一片昏黃的光影裡。
三三兩兩的婦人圍攏在一起說家常,東家長西家短,誰家的雞跑到别人家下蛋找不回來,誰家的小子抓了好大一條魚。話題涵蓋五花八門,比李老爺子的業務範圍還廣泛,你說你的,我聊我的,想起什麼說什麼。
不會特意針對誰家,也有自揭傷疤的,把從别人那裡道聽途說的,加上自個的想象、猜測,添油加醋,删繁就簡,融會貫通成自己的創作。
繪聲繪色的故事引人入勝,聽衆自然多,附和者此起彼伏。寡淡無趣的情節隻有身旁之人礙于面子點頭“嗯嗯”回應,其實耳朵拉得老長捕捉另起話頭之人的隻言片語。
說到興起時,婦人們爆發一陣陣哄笑,引得聚在一旁的男人紛紛側目,還有看不慣的斥罵兩聲。
哪怕平日裡再不敢忤逆自家漢子的農婦這時也充滿了無限勇氣,“呸”一聲吐一口唾沫反罵回去,人群頓時一陣哄笑,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人來瘋的孩童哪會呆得住,早瘋跑到不知哪去了,等到天黑到看不清人影方在大人的喊聲裡往回跑。
房間裡熱得像火爐,吓退想往回走的人。
杏娘把涼床四角綁上竹竿,罩上薄紗蚊帳,叢三老爺帶着兩個小孫子睡在巷子口,旁邊的涼床上睡着叢五老爺家的兩個半大小子。
堂屋通向院子的走道放兩張條凳,卸了竈房的門闆架在上面,陳氏跟青葉一人一邊也能吹到穿堂風。
杏娘是打死都不會睡在外面,房裡熱得喘不過氣也隻拿着蒲扇猛搖。等到夜深人靜降下露水,氣溫也随之涼爽幾分,困乏的人頓感些許清涼,扇子揮舞的幅度減小,漸漸靜止不動。
新一輪的拔草、施肥拉開序幕,尤其是菜園的草長得比黃瓜葉子還密,一腳踩下去看不見腳背。
杏娘跟叢三老爺又開始起早貪黑地泡在田裡,趁着早晚清涼忙碌一通,晌午是不去的,還沒到那時候。
等到田裡收拾地煥然一新,别的煩惱又出現了——已經十來天沒下過雨。
水田幹涸露出褐色的泥巴,稻谷根部還是濕潤的,隻不過剩了淺淺一層水膜附在表面。泥地上清晰的印着跳蛙路過的痕迹,水蠅長長的觸角來不及逃跑,落了一根在泥裡。浮萍的葉子失去了水的托舉,已然黏在稻谷底部。
水溝裡也隻剩了低窪處的幾捧水,遠遠達不到放水的程度。
叢三老爺憂愁地擡頭望天,火辣辣的陽光眩花人眼,一圈圈的光暈逼得人不敢直視。再等兩天吧,要是兩天後還不下雨,就要搬出龍骨水車取水灌溉。
當天晚上叢三老爺坐到半夜,嗅聞空氣中的水汽味,結果是另他失望的——幹燥的風中熱氣撲鼻,水汽稀簿得虛無缥缈,難以捕捉。
直等到第三天晚上,叢三老爺決定明兒早起踩水時,一場大雨突如其至,潑灑而來。
狂風呼嘯,傾盆大雨砸得地面灰塵漫天,繼而慢慢沉澱。屋頂上的雨水順着瓦檐往下落,沿着門口的場地流到河坡,渴極了的河流張開血盆大口狼吞虎咽,岸邊的水線一寸一寸往上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