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撓一把臉蛋,仍是一臉不解,“趙叔要過生辰了?可這跟我有什麼關系,半點挨不着啊?”
“你呀你!”看她仍是一知半解,半點摸不着頭緒,雲娘委實羨慕了。
“你可真是在蜜罐裡泡大的,想必你爹娘從小對你寵愛有加,養成了你現在這幅半點不知世上艱辛,連人家的話外音都聽不出來。”
杏娘羞赧地低下頭,“不瞞嫂子,我這個人就是個直腸子,說話做事都喜歡直來直往。我娘家人口雖多,我卻是最受寵的,爹娘又能自個掙錢不靠兒子。所以無人敢反抗他二老的心意,他們嬌寵我也沒人敢質疑。不過……”
她歎了一口氣,“不過嫁了人離開爹娘,方知人的心思真是多,複雜難測。通常嘴裡說的跟做出來的完全是兩碼事,人一拐彎抹角的說話,我就聽不懂了。為此不知吃了多少暗虧,可我就是沒長那根彎彎繞繞的腸子有什麼法子,哎……”
雲娘安慰她:“這也不難的,你隻是經的事少,從小生活的環境單純,你爹娘也沒教你,所以才遲鈍了點。就拿今天的事說吧,我婆婆先是從風濕膏入手引出李老爺子,再從李老爺子的壽宴說到子女孝順。
自個親爹肯定是盡孝的,就是為了讓你附和她的話,借着你的話來提點我,讓我同意辦壽宴……結果你不上套,沒按照她的心思走,她就改變策略說起你婆母,畢竟叢三奶奶當初是舉辦過四十壽辰的。
可你還是沒聽懂她的暗示,竟然把你婆母臭罵一頓,她頓時就尴尬了……無非是你聽不懂,可我能聽明白啊,她特意過來說了這麼一大通,反被你弄得下不了台。在我這裡子、面子全丢個精光,可不就狼狽地走了……”
雲娘把今天的對話剖開、理順,細細給杏娘一一講來,“平日裡我們東一句西一嘴的聊家常,是漫無目的,想到哪說到哪,就是為了打發時間。若有人跟你說話時一直繞着一個話題打轉,那你就要打起精神了,人家肯定在繞圈子。
要是沒有目的,何必費時費力扯着你說個沒完,而且還隻說這一方面的……你要是聽懂了一點邊角,卻不清楚她的目的,不妨順着她的話往下說,鋪墊了這麼久,她總要說出最終目的。
若是你壓根不想搭理她的話茬,幹脆就反着她的話說,人說什麼你嗆什麼,弄得她說不成也就消停了。”
杏娘越聽嘴巴張得越大,以往的認知在此刻坍塌成廢墟,呆滞的腦袋瓜不時飄過這樣的念頭:人怎麼能狡猾成這樣,說話繞彎子堪比水路十八彎,不嫌累的慌嗎?
雲娘輕柔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似你這般的性格自然人人喜歡,一看就是沒什麼心眼的人,不用防備。但是人生在世,總有些為難事不願坦蕩蕩說出來,以免被拒彼此尴尬,心生龌龊,壞了情分。這時就需要迂回着說,繞着話題打轉轉,讓對方能夠意會……”
“不是……說個話而已,有必要搞得這麼複雜嗎?直來直往地說出來多省事,要這麼着,一天到晚不用幹活了,光說話就累夠嗆。”
杏娘的聲音虛無缥缈地幾乎聽不見。
雲娘輕笑一聲,“其實也沒這麼可怕,尋常說話肯定是幹脆、直接,誰也沒那閑工夫聽人兜圈子。這不是雙方都心知肚明是件過分的事,對方肯定不願意,或者不清楚對方的意圖,明面上不願撕破臉的情況下彼此試探嘛!”
杏娘疑惑地問:“那王嬸先前跟你提過趙叔過壽辰的事?”
“沒有直接說出來。”雲娘輕哼一聲,不屑地道。
“我婆母那個人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怎肯輕易跟我們提要求?畢竟我們兩家現在是分開過活,家産、田畝都是分開的,我們兩口子用不着求他們。”
想起往事,雲娘更是冷笑,“之前我們年輕,家資都攥在老兩口手裡,加上我一進門連生了三個女孩兒,我們兩口子哪裡擡得起頭?
吃一口飯,喝一口水都要看人眼色,人要皺一下眉頭,連筷子都不敢伸出去。夜裡肚子餓得咕咕叫睡不着,爬起來灌水灌個半飽,哄騙着睡下。”
杏娘驚愕地看着她,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雲娘兩口子是孩子多,家裡艱難才這般吃苦耐勞,拼了命的幹活。趙叔雖說是何石的繼父,但兩家有來有往,相處地也和睦,萬想不到私底下還有這番龌龊。
悲涼的往事總能輕易挑起人的情緒,雲娘心裡一肚子火,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深深吐出一口氣,好半晌才平靜下來。
這些都已經過去了,她告訴自個要冷靜,抓起一把蠶豆剪口子。
“好在老天爺還是疼人的,我終于生下來澤兒,生了一個兒子。等澤兒滿一歲,我就求了村長給我們分家,暗地裡的東西我也不惦記,人家有兒有女的怎肯拿出來?我隻要求明面上的東西能公平,往後我們自個過活。吃糠咽菜我也認,我真是受夠了這種低聲下氣,乞丐般的日子。”
杏娘不忍地握了她的手,她自小生活富足從不知挨餓是何滋味,嫁了人雖說被大嫂和婆婆哄騙了錢财,卻也沒吃過甚苦頭。
雲娘擡起頭笑笑,“我沒事,都過去了,現在我自個當家做主。想吃幹飯就吃幹的,想吃稀飯就吃稀的,誰也管不着我。女兒大了知道心疼爹娘,裡裡外外幫襯了我們不少,我終于熬出頭,苦日子熬過去了,現下過得舒坦。”
停了一下,她又是一聲冷笑,“不過說到底,現在的好日子不是誰施舍的,是我們雙手雙腳拼出來的,跟任何人都沒有幹系。我那婆母想給她男人辦壽辰,辦得風光了也是她的好兒子趙平沾光,大家夥說起來也都是親兒子孝順。
我們兩口子出錢出力還不讨好,又不是天生的賤命,非要去摻和。我婆母現下隻是暗示,她就算明面上說出來我也不會同意的。誰家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嗎?才吃了幾天飽飯,我可沒那閑錢浪費,她親兒子有錢有孝心,自個自去操辦,我不沾他的名。”
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铿锵有力,無半點回旋的餘地,一時兩人都沉默下來。
院子裡一片靜谧,隻餘剪刀來回轉動的“咔嚓”聲,樹上的蟬鳴聲一陣接一陣,不知疲倦地嘶叫在院子裡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