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樂持續了一刻鐘,提醒人們這家有白事要辦。樂聲止住,李老爺子獨特的嗓音響起,悠揚婉轉,莊嚴肅穆,帶着一股奇特的韻律。
牛皮大鼓置于木腳盆上,李老爺子坐于靈堂棺木左側,唱詞簡短、朗朗上口,配合着擊鼓聲,一種神秘莫測的氛圍油然而生。唱了幾句後,鼓聲急驟,間或敲打鼓邊,最後一棒落下,銅盤、唢呐等樂器猛然響起,吹出來的節奏顯然跟李老爺子的唱腔吻合。
鼓樂聲重複兩遍後停歇,李老爺子重又擊鼓傳唱,如此往複,是為“喪鼓”。
玉陵縣獨有的喪葬文化中最直接的體現就是“打喪鼓”,雖為喪事所唱,但演唱者喪而不悲。将肅穆的靈堂變為歌場,悲哀與熱鬧,頌亡與慰生,合二為一,帶有濃郁的楚文化巫蠱色彩。
喪鼓曲目豐富,内容繁雜,既有傳統唱本曲詞,也有表演者有感而發,現編現唱而成。從盤古開天辟地唱到梁山伯與祝英,唱盡人間悲歡,唱遍世間百态。
唱腔以本地俚語為主,依托曲詞内容,或沉郁悲怆,或慷慨悠揚、蕩氣回腸。唱腔為上下句式,無限反複,傳唱性極高。
本地打喪鼓幫子衆多,多由農人、手藝人等組成,幾乎每兩、三個村子就有一個班底。平時幹農事,有喪事時奏曲,互不幹擾,且人數不一,多則十數人,少則三五人。
在葫蘆鎮這一帶數白水灣的班底最受歡迎,無他,有李老爺子坐鎮念誦經文,超度亡靈,祈求往生。這個班底攏共十人,按照主家要求的人數,大家輪流着來,除了常駐人口老李家的兩個。
别家班子雖也有道士在入殓、下葬時念咒,可那些人平日裡就是在田裡勞作的壯漢,隻有喪禮上才套上道袍作個臨時道士。
不像李老爺子,就那仙風道骨,眉目輕雅的樣貌,不穿道袍也像個道士,更何況人本來幹的就是道士的營生。打喪鼓跟尋常打零工不同,班子裡的每個人按照兩個工算:日工和夜工,所謂“誰家開路添新鬼,一夜喪歌唱到明。”
當然,莊戶人家不像豪族大戶那樣唱整日整夜,最多唱到子時末止,第二天接着唱。
原本按照李老爺子的意願,他的年歲逐漸增大,應該退出喪鼓班子。奈何有喪事的人家覺得少了李老爺子,就像菜裡缺了鹽,吃起來無滋無味,這肯定是不行的。
即便白水灣的喪鼓班子比别家貴了一二十文,隻要李老爺子肯露面,大家也是心甘情願的。
于是死乞白賴,軟磨硬泡求着李老爺子出山,也不要他老人家唱詞、念經,單隻坐在那喝茶也是好的。更别提守夜了,早早就給他安排好夜間休憩的住所。
一兩個來求也就罷了,若是人人來求,李老爺子也隻得重操舊業,幹起老本行。當然,他老人家隻在重要時刻唱幾句,念經誦咒全靠自覺,其餘時間全由李老二代勞。
在李家四個兒子中,隻有李老二繼承了李老爺子在喪葬這一塊的衣缽。
這也是有緣由的,要說對李家後代子孫數量貢獻最大的人選,非李老二莫屬。他足足生養了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孫子女、外孫子女的數量可想而知。别說李老爺子了,他自個都認不全。
這般多的兒孫總要養活吧,靠老爹是不行的,老爹老娘給他們娶妻生子、拉扯孫輩盡了全力,況且一碗水也要端平。若想過得好,還得靠自個。
單隻種田也不行,最多保證全家不餓肚子,其他的别想,故而李老爺子給老二指了條明路——打喪鼓。
李老二不是個聰明人,充其量憨厚老實,勤勞樸素,他知道爹是為了他家着想。
捧了喪鼓的唱本曲詞日夜不停的背,兩眼一睜就是念念有詞,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睡,其餘時間統統在記背。
功夫不負有心人,李老二終于背熟了幾首簡單易懂、極易上口的曲目。在他惴惴不安、日夜難眠時,李老爺子拉了他就上場,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就知道。
何況所謂精湛,不過是唯手熟爾。
就這麼日積月累地唱了十幾年,李老二唱熟了幾十首曲目,也學會了一些重要的經文。當然,要他現編現唱是不可能的,他沒那能耐,下輩子投胎說不定有可能。
靠着平時種田,有喪事時跟着他爹出工,李老二在兄弟們當中過得中等偏上,倒也可喜可賀。
李老爺子唱了小半個時辰,念了一篇經文,做完一場法事,就坐到旁邊喝茶去了,剩餘由李老二接手。
跟他爹比,他的嗓音更加雄渾有力,傳得更遠,少了他爹的那種清脆、明朗。
莊戶漢子嘛,有的是力氣,中氣足的很,這也是他能替代老爹的一個重要原因。打鐵還需自身硬,旁人就是想找茬,那也得有個由頭不是。
天色大亮,不斷有接到喪報後趕來吊唁的客人。六太奶奶和幾個兒媳一直坐在門闆旁守靈,靈堂正中跪着六太爺的男性子孫後代,兒子或孫子都可以,跟六太爺同屬一支的男性族人也可跪拜。
客人來了女眷哀哀哭泣,客人祭奠完畢後,孝子叩謝。
突然,一聲凄厲的女聲在靈堂前響起:“爹呀,您怎麼不等等我啊,我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