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矜深吸一口氣,斂去思緒,擡眼。
“此次入宮……”
她的聲音清亮而堅定,“實有不得不為的緣由。請爹爹、娘親、姐姐相信矜矜,我一定會光耀門楣,護顧府上下平安。”
"荒唐!"
顧定遠額角青筋暴起:"我顧家兒郎哪個不是馬革裹屍掙來的功名?需要你個小女子拿終身去搏?"
話音未落,便聽得一個風風火火的聲音傳進堂内。
"表妹!"
沈钰發間玉冠微斜,襟前扣錯系了兩顆,草草行過禮便半跪在顧矜身側。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顧矜,唇角微顫,眼眸中浮現出精心調配的憂慮與關切:"顧府簪纓世家,軍恩令下,不必應選秀之诏,你素來最厭宮闱傾軋,為何......"
沈婉雲見兩人交談,心中稍稍松了口氣,隻當局勢還有回旋餘地,便悄悄給身旁的夫君遞了個眼色。
顧定遠會意,輕輕揮了揮手,帶着人退了出去,堂中隻留下顧矜與沈钰并幾個貼身的侍婢。
顧矜擡眼看向沈钰。
他一如從前,月白錦袍映着燭光,舉手投足間盡顯翩翩貴氣。
可在顧矜眼中,這副衣冠楚楚的模樣卻分外紮眼。
笑死。
沈顧兩家是先輩定下的姻緣,沈钰若是真心對她有意,完全可以請侯爺出面提親,早早将她迎入侯府,又何必等到今日?
侯府早已看透朝局,知道太後有意以顧家為劍,便退避三舍,将所有的風險推到顧家身上。所謂的世家風骨,不過是趨利避害的僞裝罷了。
那一日,她捧着軍恩令出宮,如喪家之犬,求到侯府門前。
可沈钰呢?
他正與新婚的郡主舉案齊眉,連一面都不願見,隻冷冷地傳出一句話:“顧家已是昨日黃花,舊人何必苦苦糾纏?”
舊人?
呵,年少情深,連姓名都不配被提起,隻有“舊人”二字。
“竟然忘了還有這個負心薄幸小世子要應付,罷了罷了,送上門的棋子,應用則用。”
顧矜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的嘲諷,再擡頭時,已是梨花帶雨,眸中隐隐含着一汪淚水,仿佛随時都會落下。
她輕按心口,哀聲道:"矜矜何嘗甘願?隻是父親以畢生戰功換得軍恩令,不過求阖族平安。矜矜雖為幼女,豈敢置宗族于水火?"
她眼尾洇紅,忽而擡眸望他,淚珠懸在纖長的睫毛上将落未落:"若表哥憐惜......何不請旨賜婚?侯府若下聘,自可免于選秀,亦可全顧氏門楣。"
沈钰身形微晃,顧矜向來溫順,是先人後己慣了的性子,這話說的哀婉,卻意思明白,是想讓他幫自己出頭了。
"矜妹妹......"他喉結滾動着咽下唾沫,"非是推诿,隻是請婚恐遭禦史參奏......" 他别開臉,"我自是無礙,隻怕污了妹妹清名......"
顧矜在心中輕笑。
沈侯府慣會這般——享盡好處,卻要旁人擔盡風險。
她不動聲色地調整情緒,暗自在眼角擠出幾滴淚珠,恰到好處地落在錦帕上,洇開一朵朵梅花。
演技這東西,本就是一分天賦,九分技巧。
對付沈钰這樣的纨绔少年,簡直是小菜一碟。
"表哥思慮周全。" 她微微垂首,眼簾低垂處藏着一絲玩味。
"侯府尚不敢忤逆天威,況乎戍邊武臣?"她聲音幽幽,仿佛歎息,實則在心底已将沈钰的反應猜了個七七八八。
"矜矜心意表哥知道,但父母生養之恩未報......這可怎生是好......" 聲音微顫,欲言又止,一雙秋水般的眼眸直直望進沈钰心底。
這一眼看得沈钰既心神衿蕩,又愧疚難當,急急伸手想幫顧矜拭淚:"妹妹寬心!我回去定好好與父親商議......"
顧矜輕巧避開,半分是嫌惡,半分卻是要吊足他的胃口。
她瑩白指尖掩唇,語調拿捏得宛如那些戲台上的旦角:"矜矜不願表格為難,若今生無緣......惟願來世布衣荊钗,與君炊煙籬下......"
這話燙得沈钰耳尖發紅,心跳如鼓。
恍惚間想起初見時顧矜不過是個垂髫之年的女娃娃,這些年他不過也隻覺得門當戶對,顧矜又性子溫婉,是為良配。
虛情客套是有,真心實意卻不多。
隻是今日乍見顧矜,她竟已出落得如此嬌美動人,這羞怯之态,比紅绡樓的伶官還要勾人心魄,更何況她對自己真心愛慕,又甚是聽話柔順,得妻如此,未嘗不是一樁美事。
想到此處,沈钰唇齒間已醞釀着山盟海誓,恨不能立刻表明心迹,好彰顯自己的大丈夫氣概。
"斷不會至此!妹妹且待我——"
話至後半句,沈钰渾身一顫,忽地想起母親那張常年冷冽的面容和警告的眼神,熱血瞬間涼了一半,剩下的話硬生生咽回了喉嚨。
"不急不急,回去先與母親商量妥當..."他暗自盤算,又絮叨了幾句空洞的安慰,終是不敢多留,行了一禮,倉皇告退。
望着那道踉跄而去的背影,顧矜慢條斯理從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擦淨面上尚未幹透的淚痕。
一場戲演完,她卸下"癡情女子"的面具,心中竟有些愉悅。
原來操縱别人的感情,比陷入情網中要有趣得多。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個匍匐在他人腳下乞憐的"舊人"。
沈钰的愧疚、心軟,還有侯府的權勢,都隻是她遊戲棋盤上的一枚小卒。
她的目光越過庭院,穿透層層院落,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片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那裡,才藏着她真正的獵物。
至于沈钰——她微微搖頭,嘴角揚起一抹戲谑的笑意——這樣的窩囊廢,不過是她登上高處的第一塊墊腳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