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魚讪讪坐下：“……哦，好。”

文英平複了一會兒心情，用手背拭去眼淚，才跟喬魚細細道來。

她和裴鬥初的事，講起來就是一筆陳年舊賬。

文英從小家世好，人長得漂亮，學習成績也好。想要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的，所以心裡頭是個很驕傲的人。唯獨在生孩子這事上摔了一個大跟頭。

文英說，本來她以為，她和裴國正的孩子，不管像誰都是頂好的。沒想到在裴鬥初六歲的時候，她發現他連個字符都記不住。

那一天，文英指着韻母表上的a說，“這是‘阿’，跟媽媽讀‘阿’。”

裴鬥初說，“這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文英崩潰了，她推開裴鬥初，質問他，“媽媽教你認字，你為什麼不好好學習，你為什麼要搗亂？這是‘阿’！”

裴鬥初說，“你好可怕。”他躲回房裡，文英在客廳嚎啕大哭。之後她嘗試了很多辦法，裴鬥初還是學不會。她忽然意識到，也許孩子不是在搗亂。

後來，文英送裴鬥初去醫院檢查，裴鬥初被确診為語言認知障礙，屬于自閉症的一種，沒有痊愈的說法，隻能進行人為幹預，盡量讓他和正常孩子齊平。最糟糕的是，他這種情況，隻能去上殘障學校上學，普通學校是不會接收他的。

文英大受打擊，這在她人生中是從沒有過的，她居然生出了一個不健全的孩子，這不是一個殘次品嗎？

她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情緒變得很不穩定。

那時，裴國正還在從伍，得知這個消息後，主動向單位請辭，回家照顧妻與子，後因忙于生計，騰不出手便從外找了一個看起來性格好，人又淳樸的年輕姑娘幫忙照看孩子，文英則被裴國正帶在身邊，免得她觸景生情，對孩子和她都不好。

不想那姑娘是個肚裡黑，趁着裴鬥初的父母不在，便将他一人關在房間裡。她自個在客廳裡看電視嗑瓜子吃零食，但凡裴鬥初在屋裡鬧出什麼動靜，影響到她娛樂，她便沖進屋裡打他。

這件事是裴鬥初的奶奶發現的。

老人家從老家坐車來市裡看許久未見的孫子，她給孩子親手做了衣服，就在她滿心歡喜地給裴鬥初換衣服時，竟發現他身上有密密麻麻的，新舊縱橫的瘀傷。她一下就明白過來了，她傷心啊，心碎了，帶着孩子回了老家，又打電話聲稱要和裴國正斷絕關系。

那時，文英醒悟過來了，她趕回婆婆家接孩子。

是裴鬥初開的門，他看見文英站在門外，問：“你怎麼來了？”

文英說，“媽媽來接你。”

裴鬥初很冷靜地告訴她，“你已經不要我了，你不是我媽媽。”

文英哭着把孩子抱走，裴奶奶舍得打兒子，卻舍不得攔兒媳婦，隻能跟在母子倆身後，邊哭便喊，這是你自己生的孩子啊，你不能嫌棄他啊，不然他要怎麼辦啊。

最後上了車，文英把裴鬥初放進副駕駛。

裴鬥初對她說，“我要跟奶奶在一起，她對我好。”

文英說，“媽媽也會對你好的。”

裴鬥初沒說話了。

文英以為他想通了，沒想到就在她關車門時，裴鬥初稚嫩的聲音從車裡傳了出來，他說了一句話。

在文英的印象裡，裴鬥初很早就和别的孩子不同。他喜歡看一個人看連環畫，不喜歡和院裡的孩子們一起做遊戲。他喜歡觀察，不喜歡表達。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很聰明，卻沒想到，他聰明的過頭了，刻薄了，傷人傷己了。

沒辦法。他在車裡說，我還小。

那時，文英還沒把這件事完全放在心裡，她隻當孩子在說胡話。後來她努力扮演一個好媽媽的角色，經常組織院裡的孩子和裴鬥初一起玩。她希望裴鬥初能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

直到他生日那天，當文英和裴國正利誘院裡一幫孩子來為裴鬥初慶生。裴鬥初在一片歡呼聲中，把蛋糕推到地上。

裴國正來了脾氣，拎着他揍了一頓，裴鬥初一下沒躲，冷飕飕地盯着他，說：“裝不下去了吧，好爸爸。”

文英把裴國正扯開，冷靜地收拾了戰場，把孩子們送回家後。她回家，走進裴鬥初的房間。裴鬥初正趴在床上看繪本。

文英說，“你不該當着大家的面把蛋糕摔了，這讓爸爸媽媽很傷心，爸爸也是氣不住才打你的。”

裴鬥初問她，“我生氣的時候，打過你們嗎？”

文英噎住。

裴鬥初說，“再來一次，我還是會丢的。”

“他是想在生日的那天，自己一個人看畫吧。”

聽到文英說到這時，喬魚突然插嘴。文英詫異地看着他，“鬥初是有提過，但生日肯定得熱鬧，要和其他小朋友一起過才好玩。”

喬魚在心裡歎了口氣，雖然她和裴鬥初是不同的人，她也遠比裴鬥初幸運，但她還是有過和裴鬥初類似的經曆。

湘安的傳統是以十二周歲為孩子的大生日，家長要大肆操辦一番。在喬魚十二歲的時候，隻想和當時最好的朋友的一起玩，她并不想擺酒席。可蔡翠萍不同意。她就去求助喬林，可喬林是個妻管嚴，自然什麼都聽蔡翠萍的。

于是，喬魚過了一個不怎麼如自己的意的生日，還因為怎麼也扮不出笑臉，被蔡翠萍怒斥了一頓。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說。

那時喬魚很迷惑，這真的是一種福嗎？

真的是嗎？

現在，喬魚對這個問題有了自己的答案。

父母願意為你付出，這當然是一種福氣。隻是不見得是一種好受的福氣，其中滋味冷暖自知。

喬魚對文英說，“阿姨，謝謝你跟我說這麼多，我知道為什麼裴鬥初會誤會我了。”

她說，我會盡快跟他溝通的。

說罷，她快速吃了幾口已經冷掉的米飯，吃了幾口菜。晚上她還得自習，不吃飯是不行的。之後，她對文英招手道别，走出包廂的一霎，她便拿出手機，給裴鬥初撥了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