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晨霧還未散盡。
巷子裡飄來咿咿呀呀的唱腔,是姥姥新得的收音機,聲音開得很大,穿透薄薄的晨霧,鑽進他的房間。
他翻了個身,摸過床頭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7:36。
太早了。
但他沒再睡,睜眼看了會兒天花闆後起床推開窗戶。潮濕的晨風撲面而來,帶着昨夜未幹的雨水氣息。
對面的院子裡,姥姥正坐在藤椅上,一邊聽戲一邊擇菜,收音機擱在桌上,天線支棱着指向天空。
她擡頭看見他,笑眯眯地招手,“小許,起這麼早?”
許願點點頭,“戲好聽。”
“《女驸馬》!經典段子!”姥姥拍拍收音機,眼角笑的都是皺紋,“多虧你買的這個,音質真清楚!”
他嘴角微揚,沒說什麼,隻是轉身去洗漱。水流沖過臉頰時,他忽然想起那張手繪地圖。
雖說地圖探索的差不多了,但是他還要再這裡停留一段時間。
出門時,巷子裡的早點攤剛支起來。油條在熱油裡翻滾,豆漿的蒸汽混着晨霧,模糊了攤主的臉。他買了兩個包子,肉餡的,咬開時湯汁燙到了舌尖。
他記得楊柳說過,這家包子鋪的肉餡調得太鹹,或許是口味不同,吃起來味道還可以。
他漫無目的地走着,穿過還未完全蘇醒的街道。店鋪的卷簾門陸續拉起,五金店的老闆打着哈欠擺出工具,菜販子正往攤位上碼新鮮的西紅柿,紅得透亮。
廣場的大榕樹下空蕩蕩的,沒有阿花的身影。石凳上還留着昨天的搪瓷碗,碗底結着幹涸的魚湯。他在樹下站了一會兒,擡頭看茂密的樹冠,枝葉間漏下的陽光刺得他眯起眼。
那隻胖貓今天去哪兒了?
停留一會兒,他再一次走進了那家冰粉店。
店裡人不多,風扇在頭頂嗡嗡轉着,吹不散夏末的悶熱。老闆娘認出他,熱情地招呼,“喲,小許來啦!小柳今天沒一起?”
“她有事。”
“要冰粉?紅糖冰粉對不?”
他點頭,頓了頓又說:“再打包一份。”
老闆娘笑着應下,“給小柳帶的吧?她喜歡加桂花蜜,我知道!”
許願沒否認,隻是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玻璃窗上貼着褪色的海報,宣傳着去年夏天的滿月優惠。
他的倒影映在玻璃上,輪廓模糊,像隔了一層毛玻璃。
冰粉端上來,晶瑩剔透,澆着濃稠的紅糖汁。他舀了一勺,甜味在舌尖化開,冰涼爽口。
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吃。
吃到一半時,手機震動起來。是哥哥許予白。
“在哪兒呢?”電話那頭的聲音帶着笑意,“爸說你兩周沒往家裡打電話了。”
“忙。”
“忙什麼?”
許願:“……散步。”
許予白笑出聲,“行啊,柳城挺适合養老。”
許願沒接話,隻是看着窗外來往的行人。一個小孩舉着棉花糖跑過,糖絲粘了滿臉。
“說真的,”許予白的語氣正經了些,“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許願輕哼一聲,“還沒定。”
“爸媽雖然嘴上不說,其實挺想你的。”
許願的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他們隻會嘴上說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随你吧。”許予白最終歎了口氣,“對了,你上次說的那個女孩……”
“朋友。”
“哦——朋友。”對面拉長的尾音裡滿是調侃,“行,不打擾你‘散步’了。”
挂斷電話,冰粉已經有些化了。
許願盯着碗裡逐漸渾濁的糖水,忽然想起楊柳那天在奶茶店的樣子。
她踩在凳子上擦玻璃門,T恤下擺随着動作掀起一小截,露出纖細的腰線。
“……”
他猛地灌了口冰水。
——
回去的路上,他繞道去了一趟水産市場。
門口的小攤擺着各種魚幹,腥鹹的海風撲面而來。
他去了也沒挑選,直接挑了最貴的一種,老闆笑呵呵地用報紙包好,又塞給他一小袋試吃的,“喂貓的吧?小貓最愛這個!”
許願挑眉,“那您認識阿花嗎?”
“這一片誰不認識那隻饞貓!”老闆哈哈大笑,“上個月還偷了我一條小黃魚!”
阿花的人緣似乎和某人特别相似。
許願搖搖頭,嘴角帶着笑意。
拎着魚幹和冰粉,他慢慢往回走。太陽高照,巷子裡的炊煙升起來,混着各家炒菜的香氣。快到家時,窗戶裡傳出背英語單詞的聲音,磕磕絆絆的,一聽就是臨時抱佛腳。
“不對,”楊柳的聲音從屋裡傳來,“這個單詞抄十遍!”
許願停下腳步。
院門沒關,透過縫隙能看到楊柳坐在院子裡,面前攤着作業本。小胖愁眉苦臉地寫着什麼,鼻尖上還沾着墨水。
楊柳擡頭,正好看見他。
兩人隔着門縫對視了一秒。
“進來。”她唇角帶笑,勾勾手指。
——
小胖如蒙大赦地跑了,臨走前還沖許願擠眉弄眼。院子裡隻剩下他們兩人。
許願把東西一股腦的都放在桌上。
打開冰粉的包裝,桂花蜜的甜香頓時彌漫在空氣中。
“特意給我帶的?”楊柳直接挖了一大勺。
“順路。”
“哦——”她故作腔調,“那魚幹呢?也是順路?給誰帶的?你什麼時候變成小貓了?”
許願看了看桌上的報紙,再看看吃冰粉的楊柳,抿唇,“阿花今天沒出現。”
“它去隔壁街談戀愛了。”楊柳滿嘴冰粉,聲音含糊,“李奶奶早上看見的。”
夏日午後,院子裡彌漫着一股甜蜜的清香。許願看着楊柳的側臉,她吃冰粉時偶爾臉會埋到碗裡,眼睫毛時不時閉上。
像阿花臉埋到碗裡吃魚幹的樣子。
許願鬼使神差地,目光再看見報紙的時候就要脫口說出某句話。
但他忍了忍,還是不敢說。
一碗冰粉很快見底,楊柳把勺子丢在碗裡,用塑料袋裝好,做完這一系列活動後,她遲疑了兩秒,眼神一動,随後奇怪得看向許願,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人一直在發呆。
許願就這樣猝不及防對上她的視線。
“……”
他突然意識到。
自己在這個城市停留的時間,似乎比預想的要長得多。
——
許願剛拐進巷口,就聽見一聲暴喝炸開。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男人的聲音,嘶啞,憤怒,像砂紙磨過粗粝的牆面。
他腳步一頓,擡頭看向楊柳家的院門。此刻虛掩着,能隐約看見裡面站着三個人,裡頭傳來瓷器砸在地上的脆響,緊接着是姥姥急促的勸阻聲。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院門被猛地推開,楊柳沖了出來。
少女踉跄着沖出來,發絲淩亂,臉頰上赫然印着一道鮮紅的掌痕。
她跑得太急,差點撞進他懷裡,卻在最後一秒刹住腳步。
兩人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