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願盯着她的臉,瞳孔驟縮。
她的左臉紅腫,指痕清晰可見,嘴角甚至有一絲未擦淨的血迹。
楊柳的眼睛很紅,卻沒有淚。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靜得可怕,甚至帶着一絲譏諷,仿佛那巴掌隻是拂過臉頰的一陣風。
“讓讓。”她說,聲音啞得不像話。
許願頓了頓,側身。
她頭也不回地跑出巷口,單薄的背影在晨光裡晃了一下,很快消失。
“小柳!”姥姥追到門口,看見許願,急得直拍大腿,“小許!快跟去看看!我們……我們大人有些事要談!”
許願點點頭。
院門在他身後重重關上,隐約還能聽見裡面激烈的争吵聲。
——
許願追出去時,楊柳已經跑到了巷尾。
她的背影在夕陽下像一道瘦削的剪影,T恤被風鼓動,露出腰間一小片蒼白的皮膚。她跑得很快,但腳步有些亂,幾次差點撞到路邊的雜物。
許願追出去時,楊柳已經跑到了大榕樹下。她沒停,繼續往前,穿過廣場,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路。
他始終保持着一段距離跟着,不遠不近,直到她爬上河堤,坐在水泥護欄上,肩膀微微發抖。
河水渾濁,泛着淡淡的金色。楊柳盯着水面,目光平靜,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許願走到她身邊,沒說話。
“第一次見我這樣?”她先開了口,語氣輕松得像在聊天氣。
他搖頭:“第二次。”
“嗯?”
“上個月在後巷。”
那個時候,她為了姥姥的安全,顧不上那麼多,幾乎是壓抑住了憤怒,才選擇一個人獨自去擺平黃毛,現在的她和那時候很相似,情緒爆發出來以後,反而平靜了。
楊柳笑了,嘴角的傷口裂開一點,滲出血珠。她随手抹掉:“差點忘了。”
“你跟着我幹什麼?”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帶着鼻音,但語氣平靜得可怕。
許願沒說是姥姥讓他跟出來的,隻是靠得離她進了一點兒,目光看向河面,“想跟着你。”
長久的沉默。
河面掠過一隻白鹭,翅膀拍打的聲音格外清晰。
“我爸回來了。”她突然開口,聲音幹澀。
許願看向她。
遠處傳來廣場舞的音樂聲,歡快的節奏和他們此刻的氣氛格格不入。楊柳盯着自己的鞋尖,帆布鞋上沾着泥點,是剛才跑得太急濺上的。
“說要帶我走,去他那個新家。”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道道斑駁的陰影,那道掌印在光影交錯中顯得更加刺目。
“他幾年沒管過我,今天突然出現,說我在姥姥身邊學壞了。”她嗤笑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護欄的表面,“說我叛逆,不服管教,跟混混打架……還說我……”
她的聲音哽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平靜。
“我說,‘你老婆知道你要帶前妻的女兒回家嗎?’”她模仿着自己當時的語調,譏諷而輕慢,“他就動手了。”
許願的指節無意識捏得發白。
她的聲音很穩,可放在膝蓋上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楊柳卻笑了:“其實不疼。我就是故意激他的,看着他暴跳如雷的樣子,特别可笑。”
許願從口袋裡掏出紙巾,遞給她。
楊柳沒接:“沒哭,不用。”
“嘴角。”他指了指。
她這才意識到血又滲出來了,胡亂擦了一下,紙巾立刻染紅一小片。
“他多久沒回來了?”許願眉毛無意識皺起來。
“記不清了,”楊柳望着遠方,“上一次見到他是初中期中考試,給了我兩百塊錢,讓我好好學習。”
“可能是心裡咽不下一口氣吧,我不想和他一起生活。”
河堤下的蘆葦叢沙沙作響,像是無聲的附和。
許願突然伸手,輕輕碰了碰她攥緊的拳頭。
楊柳愣了一下,低頭看着他的手。
骨節分明,指尖微涼,小心翼翼地覆在她的拳頭上,像是怕碰碎什麼。
“疼嗎?”他問。
這句簡單的問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擰開了某個緊閉的閥門。楊柳的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下來,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溫熱而潮濕。
但她沒有抽泣,隻是安靜地流淚,仿佛這具身體和情緒是分離的。
“不疼。”她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早就不會疼了。”
許願的手指微微收緊,将她冰涼的拳頭整個包裹住。
“撒謊。”
她扯了扯嘴角,“比挨巴掌的時候好多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生生劃開兩人之間短暫的平靜。許願的手停住了,他的目光從她的傷口移到她的眼睛,那裡面的情緒太過複雜,像是暴風雨前暗沉的海面。
許願輕聲問:“為什麼激怒他?”
楊柳轉開臉,想起男人那震怒的表情。
“因為我想看他後悔的樣子。”她的聲音很平靜,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可惜他隻會上當一次。”
許願沒話說了,他真的很不會安慰人,特别是對楊柳。
于是,在這個平凡的夏日午後,他們就這樣坐着,一個無聲流淚,一個沉默陪伴。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許願突然起身。
楊柳立馬擡頭,茫然的看他。
“等着。”
五分鐘後,他回來了,手裡拎着便利店塑料袋,冰鎮礦泉水、創可貼,還有一包軟糖。
楊柳盯着那包粉色的糖果,差點笑了,“哄小孩?”
“甜的。”他擰開瓶蓋遞給她,“壓壓血腥味。”
她終于接過,冰水滑過喉嚨時,緊繃的肩膀稍稍放松。
許願撕開創可貼,輕輕貼在她嘴角。指尖碰到皮膚的瞬間,她顫了一下,但沒躲。
“又貼上創可貼了,”許願指尖撫過她的嘴角,輕輕的,眼裡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說出口的話輕的像一聲歎息,“怎麼會這樣呢。”
就好像他們兩人的成長,一定要伴随着受傷和痛。
他說:“這個單色的不好看,不襯你,我們回去換一個小貓樣式……不,換一個你喜歡的。”
如果實在沒辦法避免痛苦,那還可以選擇保留一點愛意。
楊柳笑了,下一秒牽動了嘴角的傷口,終于遲來的感受到了疼痛,她扯平嘴角,點點頭,“嗯。”
下一秒,她又開口。
“我不會走。”她說,“哪兒都不去。”
“嗯。”
“姥姥需要我。”
“嗯。”
“我也……”她頓了頓,“我也需要她。”
許願看着她的眼睛,那裡頭有倔強,有憤怒,唯獨沒有軟弱。
“他知道嗎?”他問。
楊柳冷笑:“他隻覺得我叛逆。”
遠處傳來輪船的汽笛聲,悠長而沉悶。她跳下護欄,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回去吧。”她說,“姥姥該擔心了。”
許願站在一旁,看着陽光落在她發頂,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那道巴掌印已經沒那麼紅了。
可襯着她蒼白的臉色,依然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