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節課,你都在毫無必要地炫技。
膠着的沉默中,曼甯的一句話冷不丁閃過了裴蘭頓耳邊——
每節課。
這個詞就像一粒滾入鞋中的小石子,不紮眼,卻分外硌人。裴蘭頓總覺得哪裡突兀,追着它回溯了一遍曼甯說過的話,忽然渾身一震。
“剛才你說,我單手内扣的那一下做得很漂亮,連我沖上去之前掃了一眼槍口這麼微末的細節,你居然都注意到了——但那個時候,我和文森特才剛開始練習,還沒鬧出什麼動靜來,你要是在專心帶自己的組,根本就不應該知道這些,除非……”
裴蘭頓深深吸了一口氣:“除非你在專門留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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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段話時,他的嗓子都是抖的。
他一直以為曼甯記仇,眼裡壓根不想看見他,卻沒料到自己渴求了兩個月的那些關注,曼甯早已在背後給了他。隻有面對面的時候,曼甯才當他是一團空氣。
這比徹底的忽視更加不可理喻。
“為什麼?!”
裴蘭頓一下反手握緊了欄杆,才沒讓自己失控地撲上去:“你明明就看得到我,為什麼非要裝作看不到?你知道坐兩個月冷闆凳的感覺有多麼……”
多麼煎熬。
每一周,從周一下午一點五十分就開始數着日子等下周一。真等來了下周一,踏進教室,又隻能眼睜睜看着珍貴的五十分鐘在曼甯的冷落中毫無意義地流逝。深夜做一場浪蕩而可恥的夢,夢醒了,再被附骨的内疚感折磨到天亮。
周而複始。
委屈壓下去,湧上來,裴蘭頓不争氣地濕了眼眶。強烈的難堪迫使他轉過身,撐着欄杆,呼出了難以平複的苦怨。
過了很久,他聽見曼甯在背後說:“裴蘭頓,我不得不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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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件事,曼甯猜到了裴蘭頓會惱怒。
隻是沒猜到他的反應這麼大。
曼甯揣兜起了身,幾步走到裴蘭頓旁邊,往欄杆上輕輕側腰一靠。裴蘭頓淚痕未幹,怕丢人,忙不疊扭過了頭。
曼甯還以為他賭氣不肯理人,不禁低頭笑了。
“裴蘭頓,你大概不記得了,從大草坪上第一次見到我開始,你連續當衆挑釁了我三次。其實每一年,我都會遇到你這樣的Alpha,自大又乖戾,覺得Omega不配教你們,但也很好解決,通常一鞭子抽下去就學乖了,隻有你,淌了一鼻子血還不服氣,還敢挑釁。因為歸根結底,你挑釁的不是我一個人——你是在借由我,向全班的Alpha立威。”
裴蘭頓蓦地一僵。
曼甯擡起頭,望着天空中的溶溶素月,很淡地笑了笑。
“你自己未必能注意到,那一天,比起攻擊我,你更享受其他Alpha附和你、追随你、群起效尤的感覺。Alpha向來是最固守内部階級的一種性别,裴蘭頓,我不了解你的人生經曆,可我看得出,你必然是習慣了長期站在頂層的那一類人。你所在的任何團體,不論大小,你永遠是那個默認的領導者。”
“但軍校不一樣,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階級秩序被重置了,一切從零開始。你感到不舒坦,迫切地想要尋找一塊跳闆,好幫你提升在Alpha群體中的地位,盡快回歸頂層——那麼,還有什麼會比公開挑釁一位Omega教官,更适合當你的跳闆呢?”
淚痕總算風幹了。
裴蘭頓扭過頭,看到了曼甯一臉慧黠的笑容,還有他落滿了星輝的瞳仁。
“你質問我為什麼一直無視你,不給你發言的機會,不收你進我的組,哪怕你做到了全班一枝獨秀,怎麼誇贊都不為過,我依然不予認可和褒獎,那是因為……”
“我不想做你的跳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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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發微潮,揚起在夜風中,洗發水的清香翻飛而出。曼甯近在咫尺,那樣直率地望着裴蘭頓,眉目溫柔,像一行最感性的、頌月的詩。
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不感性。
“裴蘭頓,我無意苛待你,隻是,我有自己的教學考量。”曼甯說,“作為教官,我象征着課堂權威,直接跟我練習,隻會滋長你的野心,激發你不必要的勝負欲——勝負欲這東西,你已經嚴重過剩了。你會喪失對格鬥本身的關注,隻在乎怎麼激怒我、打敗我、經由我淩駕于全班Alpha之上。你自己未必肯承認,但每節課你的表現,都在反複向我證實這一點。”
裴蘭頓聽得臉色灰白,如同遭受了一擊重創。
曼甯于心不忍,語氣放軟了些。
“裴蘭頓,聖希維爾培養的是優秀軍官,不是連槍都繳不明白的莽夫。畢業以後,你會被授予少尉銜,派駐前線,管轄基層士兵,擔負起他們的安危乃至性命,所以這四年,你必須打磨心性,收斂脾氣,學着履行一個軍人的天職,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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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這樣。
怎麼會?
曼甯的答案如此簡單,又如此的澄澈不藏私心——他要因材施教,曼甯就給他因材施教。
裴蘭頓連隻言片語都說不出來了。
密封了兩個月、瀕臨爆發的怒火在今晚迎面撞上了一座冰山,被澆得一絲火星子都不留。灰燼中騰起一股濃煙,遮天蔽日地反撲回來,嗆得裴蘭頓近乎窒息。
前一刻有多想控訴曼甯,這一刻,就有多想反手扇自己一個耳光。
他撇過頭去,暗自罵了一句沒人聽得到的髒話,焦躁地在哨塔一隅來回兜轉,步子急躁而淩亂,嫌地面燙腳似的。半晌,他狠狠一拳頭砸在了欄杆上,震得鋼管嗡嗡作響。
曼甯誤會了他嗎?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