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你這車有點,騎得時候注意吧”
梁恪跨上自己的車要走了,又回過頭對安然說了句。
安然順着他的視線看了看停在路邊鏽迹斑斑的車,沒回話,頭都沒點。
人騎車走了,安然把外套往起一兜,兩條袖子一裹,一系,連同半袋一起綁在後座上。
“她不是咱們學校那誰?就跟李麗同班的那個。操,名兒就在嘴邊上,等我想想,想想,想,對,安,安然。”綠油油嗓門賊大,騎出去幾百米了話兒還能傳的一清二楚。
安然想聽另外一個人說了什麼,可她聽不見,那人說話不這麼喊,聲音比這輕多了,聽上去軟乎乎的。
“就他媽是她,沒跑了。光說名兒我可能對不上号,可馱着麥子換飯票,騎着八十年代大古董,不就她麼。”
“哎,我跟你說,你可别愛心泛濫到處使。救急不救窮知道麼,這種人碰不得,黏上你麻煩。”
“我歪理,胡說?我靠,小爺我閱人無數,大眼一瞧就知道人心裡藏着什麼事兒。你是沒看見剛才她看你拿眼神,直勾勾的,不錯眼珠的盯着瞅,賊他媽吓人,就跟蜘蛛精瞅唐僧似的。”
人越走越遠,再大的嗓門也傳不過來了。愛聽的不愛聽的,想聽的不想聽的,都聽不見了。
十五歲的安然,以這種不堪的方式認識了一個叫梁恪的男孩,幹淨,溫和,不含任何惡意第一次對着她純粹的微笑的人。
聲音聽不見了,人也成了遠處的黑點,拐角的空氣,安然在這片空曠的裡,站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周圍空氣中淡淡的清香再也聞不見。
那天安然還是沒趕在食堂關門前到,她不得不把麥子重新駝了回去,來回四十裡地,好幾個小時,跑了個空。周一天還沒亮她就又出發了,她得趕在校門開前到達學校。
青檸味的舒膚佳,安然找了好久,才找到這個心心念念的味道,從那天開始她一直用到了現在。
梁恪沒出現前,安然隻是想把自己藏起來,梁恪出現後安然真就把自己藏了起來。
課間,大課間,上課前,放學後,甚至每周一次的升旗儀式,安然都把自己藏在人堆兒裡,暗角處,在不被人注意到的地方拿眼睛往老遠的地方瞟。
她像滿是罪惡的偷窺狂,把自己藏在可以随時看到梁恪,又确保是梁恪視線不會觸及到的地方。
高中的傷害是可以潛藏在暗處的,無需大張旗鼓的宣揚,隻需一個眼神就能把你從裡到外的傷個透。這種無聲的傷害遠超用嘴巴直接喊出不給你玩的年紀。現在沒人再把不跟她玩挂嘴邊上,可也從來沒人主動靠近她。大家似乎更喜歡遠距離的觀摩,看她縮着肩膀悶頭往前走怎麼撞不到人,看她如何用一件校服撐一個禮拜,看她枯黃毛糙總也梳不順的頭發。看她這,看她那,越看越覺得自己幸福,越看越覺得她是從舊社會穿越到21世紀中的異類。
她們即便什麼都沒說沒做,可對她的好奇和赤裸的探究就是一種明晃晃的傷害。比起這些無聲的厭惡安然更怕那些突如其來的善意。
上午的大課間是學校規定跑操的時間,安然跑完步随着人群正往教室走。
“安然”這時一個清脆的女聲從背後傳來。安然有些意外,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她還是停了下來,回過頭去看。
人人都愛議論安然,這個名字自然也常被人挂在嘴邊上,可從來沒誰這麼正兒八經的喊過她。
安然一停下,跟在後邊的人群就自動分了流。她停的不是個地兒,這會兒人都順着樓道往一頭去呢。安然略微低垂着頭,站人群中央,眼睛快速的在周圍過往的人身上掃了掃,沒瞧出剛才那聲是誰喊得。
“安然,你鞋哪買的。”
安然正要轉身走,緊接着又是一聲,不過這聲就離得很近了。安然擡頭,一個瞧着眼生的女孩大喇喇的站在她面前,見安然看過來,眼睛往下一撇,鞋尖跟着就在安然鞋的位置點了兩下,說。
安然明顯被問懵了,視線從女孩的臉移到自己鞋上,鞋怎麼了嗎?她想說,可嘴一張話就變了。
“别人給的”
她說話聲音很輕,女孩皺着眉極不情願的往前湊了湊才聽清。
“别人給你買的?别人誰,男的,女的”
“鄰居,男的”
小姑娘問的越來越不客氣,隐在話裡的陰謀已經藏不住了。換做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再這麼由着她刨根問底的問下去了。别人誰跟你有關系嗎。男的怎麼了,女的又怎麼了。
可她是安然,不是其他任何人。她永遠慢半拍的性子根本跟不是人家的對手,你話兒趕的越急她就越緊張,這會兒的回答全是無意識的,就跟被催眠似的。更别說讓她在一句話裡剖析出别的道道兒來。
鞋是二嬸在鎮上開飯店的兒子給拿過來的。他經常在鎮裡往回背衣服,說是從吃飯的顧客那裡收來的。衣服、鞋,五六成新的他就收,在适當的給人點錢,人愛往他那裡送,總比扔了強。有些大氣點的錢也不要,權當獻愛心了。五六成新的衣服擱山裡就算好的。安然打小的衣服也都是這麼來的。
衣服倒還好,大了小了影響不太大。可鞋就不行,小了穿不上,大了老愛掉。就眼下被人問的這雙,前面是塞了兩團棉花的,可一走路,後腳跟還是趿拉。
安然想着,沒準是人看到她跑操時蹩腳的樣才問的。
别人給的,男的,她說的不差,可不就是這麼來的麼。
“男的啊,還鄰居呢,那這男的對你可真好,這鞋正經不便宜呢”
“我,我不知道”
話都說這明白了,安然還沒領會她陰陽怪氣語調下藏着的意思,腦子裡還想着怎麼跟人解釋這鞋其實沒花錢。可人壓根就沒真想知道這鞋的來曆,想聽的話聽到了就完。
“我就說是男的送的吧,她親口說的,鄰家哥哥哦”
女孩回頭,朝她剛才跑來的方向走,邊走邊喊。煞有其事的聲調再加上她要多傳神有多傳神的表情,好像真就親眼目睹了一場多麼不得了的花邊新聞。
十五六的年紀正是懵懂的開始,男女之間那點事兒遠比欺負同學招人多了。一句話,一個眼神,讓就能讓人浮想聯翩,擱心裡琢磨出花兒來。當然,沒誰真敢大着膽子去試,可就是因為隔着這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真實,才敢明目張膽的拿出來滿大街吆喝。
這麼一喊,再遲鈍,安然也咂麼出味兒不對了。
她急的雙手跟褲邊來回蹭,恨不得立刻跑過去捂住她的嘴。告訴人家事情不是這樣的。可她越急腦子就越不靈光,急的手指頭都跟着哆嗦,也沒能往前走一步。
這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種編排,她心裡藏着人呢,而且那人此刻就在她正前方,因着女孩高亢的聲線正往這兒看。
看過來的視線不止這一個,好奇、探究、瞧熱鬧,哪一個種都足以讓她無地自容。可安然就隻在意這一個。清淡的,事不關已。因着這一眼她渾身的血液都忘記了流動,一股絲麻感從腳底心嗖的竄到天靈蓋。
安然看着綠油油在他耳邊說着什麼,說完還朝着她的方向努了努嘴。梁恪頭微垂着,聽完嘴角一揚,就又恢複了事不關已的清淡模樣。
“白送?單純呢,你怎麼不白送我一個。”
“人關系好”
“那必須好,不好就她這樣的能值這雙鞋錢?”
安然從沒覺得這條路那麼長,那麼難走,比山裡那條荊棘道兒還難。整個課間不過30分鐘,可她硬是走出了半輩子的感覺。
畢竟是在學校,聊十八禁的話題還是有所顧忌的。可人表面不說,可以在背後趴肩膀講小話兒。既然是小話兒那就講的沒這麼含蓄了。況且越是偷偷麼麼的講才越像是真的。
那天起,斜着眼睛看安然的人越來越多,三五成群湊一塊堆兒,趴完肩膀再捂着嘴笑。
他們越來越愛盯着安然看,研究她這,研究她那。怪不得她走路姿勢看上去那麼蹩腳,原來是那事兒幹多了。
我聽說太早那啥的人胸部都大,她也沒瞧出大來啊。
麻杆子身材,怎麼幹都大不了。
閑話傳的多了,假的到最後也成了真。安然被校外小流氓堵在學校後街胡同口的那天,是每個周末她換完糧票往回走的時候。在此之前安然從沒想過這種編排會給她帶來實質性的身體傷害。
那天,她像往常一樣繞到學校後面的那條路上。前街人太多,對面還是教職工家屬樓,安然不愛跟誰碰上。還有一點就是這條路距她要走的大道并不遠,就穿條胡同的事兒。可這兒太僻靜,連個小賣鋪都沒,非必要沒人來。
安然騎車剛拐進胡同,一雙手就從牆角伸出來,沒等安然反應呢,那手就牢牢的抓在她車把中央。車子突然失了慣性,搖晃着就往旁邊倒。安然早摔出經驗了,身子随車倒的方向一斜,緊跟着雙腿一叉,撐在地上。
“你就是安然”
安然松開車把,直起身,這才擡頭看。
這人不是他們學校的,學校不讓染頭發,也不讓穿耳洞,更不讓穿這種印着明星頭像的奇裝異服。
“問你話呢,看什麼”
安然從他的穿衣打扮中瞧出了事情的不妙。她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步,視線從那人臉上移開,垂下前餘光朝胡同兩頭掃了掃。沒出聲。
“操,啞巴了,問你話呢”
那人失了耐性,嘴巴猛嘬了兩口煙,頭一歪,“呸”的一聲煙屁混着唾液飛出去老遠。他一手揣在褲兜,緩緩的朝安然靠近。安然身後就是牆,退無可退,隻能把視線落到最低。
“**說你是賣的?”
小流氓的手開始和他的話一樣,髒亂不堪。他挑起安然垂着的頭,仔細端詳了會兒,然後一路向下,在胸口的位置停住,手猛地一收,一松,又一收。
“操,我他媽,她是不是弄錯了,料兒都沒,賣個蛋”
安然無心裡他嘴裡的**是誰,眼下因着這兩下動作是徹底慌了,胳膊腿的胡亂踢打,拼命的想要甩掉黏在胸口上的手。
“動你媽*”
小流氓急了,尤其是看到胳膊鮮紅的血道子,啪的一巴掌就煽在安然臉上。流氓隻管辦流氓的事,哪有心思憐香惜玉。尤其是遇上這類又急又躁,憋了好幾天邪火就為着學校小浪貨呢,誰曾想截來這麼個光麻杆。
安然老實了,趁着小流氓擡手煽巴掌拿一刻兩隻手緊緊的環在胸前。渾身上下哆嗦像開了發條的機器。
“流氓,強,強,奸,犯,犯法”
“我操,毛雞蛋一個,話都說不利索,還他媽還懂法呢。”
小流氓冷笑兩聲,臉上泛着狠。安然蜷縮着,後背緊緊的抵住牆,渾身發着抖。那雙黝黑的眸子發出警覺的光,在他與她之間的距離上來回掃。
他原本沒想犯罪,還處于小流氓的初級階段。就聽人說有這麼一号人想拉出來痛快痛來着。可看到安然此刻的模樣不知怎的埋在心裡頭更深層的□□突然就被喚醒了。不流氓麼,還他媽□□,那些不入流的小電影在他腦子裡一遍遍的回放。這一放,小流氓突然又不覺得自己虧了。什麼樣兒的沒嘗過,還真就沒跟驚了的貓兒試試。
他猛地貼上去,一把拽開安然護在身前的手。
安然怕的說不出話,隻管大聲喊。
喊的不成詞,不成句,嗚咽的聲調可着嗓子往外蹦。
她覺得自己完了,唯一能守住的也守不住了。可她不能完,她心裡藏着人呢,那人這會兒正透過她的心往外看,你不說你不是他們傳的那樣兒麼,那就證明給我看。光天化日的你連個畜生都對抗不了?你用全力了嗎?隔壁就是大道,那裡人來人往,你就可勁兒喊總會有人聽到的。
清淡的目光,溫和的語氣,向一抹光,亮在安然心底。
安然拼了命掙紮,扯着嗓子喊,直到嗓子眼的腥氣布滿整個口腔。下一秒她就要喊不出了。
終于,一陣由遠及近的自行車鈴,終結的這場罪惡。
安然顧不上整理衣服,在小流氓罵罵咧咧松開她的瞬間,扶起自行車就跑。
安然推着車隻顧着跑,從胡同一直跑向大道,上了大道也不停,還是一個勁兒的跑。自行車剛摔過,殘舊的零件相互碰撞發出叽裡哐啷的反抗。可她聽不見,滿腦子都是剛才那陣自行車鈴。再響一會兒,再多響一會兒,再想一會兒我就到家了。
其實,她跑出胡同口的那刻鈴聲就停了。直到她上了大道,看不見了,那人才朝着她相反的方向離開。
這件事她誰也沒告訴。一個姑娘差點被人那啥了,成沒成傳到最後結果都一個樣兒。說出去最後丢的還是她的臉。半邊臉腫着,奶奶問她怎麼弄得,她撇過臉傷處朝一邊兒,說騎車摔得。奶奶再問怎麼摔成這樣,她就不說話了,到一邊擺弄那輛比她好不到哪去的自行車。
奶奶沒再問,出門轉了一圈回來扔給安然一隻藥膏,叫她趕緊回屋抹上。這麼大姑娘了,摔個大花臉頂着叫人笑話。
安然撿起藥膏回屋抹了。安然臉小,五個指頭印兒每一根兒都少了半截,得虧少這半截,不然怎麼都解釋不過去。
第二天臉消得差不多了,不仔細瞅,看不出啥來。安然和往常一樣按時按點的上學放學。後街她不敢走了,遇到過更可怕的後先前的那些诋毀就都不叫事兒了。
有一些變化是誰都能看在眼裡的,尤其是那些心思全靠編排小話兒引以為樂的人。安然比之前更沉默了,這種沉默充斥着對外界事物的排斥。她不跟任何人說話,别人有事找她,她就低頭聽着,聽完也不回答。走在路上,她永遠跟人群隔着兩米以上的距離,是視線所到之内正好空曠的距離。
她不追究那天小流氓嘴裡的**是誰。這個**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都能成為**。
15歲的安然以這種極端的方式保護着自己,提防着人靠近,也不主動靠近誰。生硬又笨拙的切斷了自己與青春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