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星期六下午,我很激動,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中途我有好幾次,忍不住打開手機,想直接給他撥通電話,但是我沒有。因為我覺得還是當面告訴他比較好,我想看到他聽到消息那一刻臉上露出的笑。”
“我從白天等到天黑,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沒有等到他人回來,甚至連平時約定的晚十點報備的消息,我也沒有收到。”
顧柏明明還在笑着,但淚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流下,順着眼角滑過面頰,滴落在身前。
“十點二十四分,一通‘李樹’的電話打了過來,那頭的人通知我,叫我到醫院認領屍體。”
後面的事程諾都已經知道了,王雲飛動用自己的關系,幫王丞壓下了這事。前幾天網上那段黑影墜樓的視頻,有人拍到了清晰的畫面。樓上站着的另一個人,就是王丞。
畫面中,王丞将李樹逼到邊緣,隻有半人高的牆壁,抵着李樹的腰身。李樹背對着畫面,他們都不知道李樹說了什麼。但下一秒,王丞情緒卻立刻激動起來,狠狠掐着李樹的脖子。掙紮間,李樹不慎墜樓,從十八層掉了下去。
當時,網上的報導和法院的裁判,最終都認定李樹的死是一場預謀已久的自殺。王丞逃過了所謂“正義“的審判,逍遙法外,沒有任何愧疚地繼續生活着。
此刻,程諾仿佛在顧柏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一個活在忏悔中的人。
顧柏把李樹的死追根溯源,怪到了自己身上。
因為李樹的死,他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着。也許是後悔那天大雨,他沒有狠下心,讓李樹回到那對夫婦身邊。又也許是在後悔,李樹被王丞害死的那天,他遲遲沒有撥過去的電話。
一切的一切,來得都不湊巧。一樁樁一件件,都在無形中,埋下了日後害死李樹的隐患。
半個小時的探視,在顧柏的叙述下,很快就過去了。
程諾靜默起身,顧柏叫住他,最後又說了幾句話,接着掌心平攤,展開,把手裡一直攥着的東西給了他。
背身握上門把手的下一秒,他聽見身後的人平靜出聲,就像永久的告别一般。
“程諾,再見。”
第二天,顧柏被移送監獄的當晚,他服毒自盡的消息就傳開了。
先前程諾還奇怪,上輩子他們彼此從未見過,為何這一世顧柏會突然出現。但現在,他或許有些明白了。
顧柏的生命就像煙花綻放一樣短暫,在程諾的世界裡,他匆匆進場,又匆匆退場,還來不及留存下什麼,人生就已經提前落幕。
程諾站在小巷一處偏僻的院子裡,這的屋子有三分之一是低于地面的,經過風霜拍打,外層有些牆皮脫落。院子中央有一顆樹,它底邊全是飄落的枯葉,零零散散的,覆蓋住下面的泥土。
今天是顧柏走的後一天,天氣陰涼涼的,沒有出太陽,也沒有下大雨,和顧柏被捕的那天如出一轍。
六街道,小巷左轉,深處的宜家院落。
這是顧柏臨終的拜托。
程諾垂在身側的右手緊了緊,他向前走去,在樹前停步,蹲下。伸手拂開落葉,掃出一片幹淨的泥土。手指陷進泥裡,慢慢挖出一個小坑。
他把緊握的右手攤開,一枚黑金色的耳釘躺在手心。沉默看了會兒,他擡手把它埋進坑裡,用土掩實。
這單枚耳釘是顧柏的,另外一枚,程諾見過,在李樹的右耳。不過李樹耳朵上靠近耳骨洞的地方有明顯的疤痕,看樣子像是被銳器破開和煙頭燙傷的。
程諾站起身,他看見樹的側面似乎挂着塊木牌,仔細一看,上面有字迹。
【柏樹】
是用大頭水性筆寫的,字的輪廓有些暈染,變得模糊了。明明這隻是一顆普普通通的樹,但卻被冠上了别的樹名。
忽然,一陣風刮來,樹葉搖擺,沙沙作響。木牌也被吹動,左右晃了晃。
程諾發現它後面不太平整,貌似刻有什麼。他擡手把木牌翻過來,看着那刻下的兩行字,久久沒有回神。
【我,李樹,要一輩子和哥哥在一起】
【永遠不分開】
少年的心願,也許并不是看大海。
以後未來的某一天,深藏樹底的那枚耳釘會慢慢鏽蝕,最終化為烏有。但李樹的顧柏卻以另一種形式,永遠地留在了他身邊。
程諾呆滞,耳膜仿佛連通鼓動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震響。
他就像一本小說的閱讀者,始終站在顧柏的視角,度過整個生命的曆程。字裡行間,他感受顧柏的傷痛,傾聽他的忏悔,某一瞬間他和顧柏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然而,至今為止所有的認知,在剛剛,因為李樹,一切都開始重新洗牌。
活了二十六年的程諾,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原來身陷泥沼的苦難者,也有人在熾熱地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