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昨夜拉下的天幕還未全然揭開,大地依舊沉睡在一片灰黑之中。鐮也阒寂無聲,隻有東面露天的校場上人影幢幢,一個個朦胧的輪廓在灰暗中遊弋,抽象得像剪影一般。窸窣響動中間或有雜沓的腳步和粗重的喘息傳出,奕涵邁着沉重的步伐混在人流中。
冷,好冷,他止不住地打着寒顫,冬日清晨特有的寒氣争着鑽入布帛滲入皮膚,剛出被窩還暖乎乎的軀幹早已凍得僵直。他擡手拭掉臉上的濡濕,眼裡澀澀的,不知是汗還是淚。他努力保持頻率,可還是掉出隊伍很長一段距離,那些早他一兩個月到來的孩子,早對晨練駕輕就熟了。
當他第三次越過起點時,天空的顔色已經變得澄亮,前輩們大都已經完成額定的距離,三三兩兩的走出跑道開始其他的項目,還在跑道上的多數是新來的成員,長跑本就是為新進成員準備的基礎項目。奕涵踉踉跄跄的跑着,小腿像嵌入了鉛塊一般,越發沉重,肺裡的空氣也漸漸稀少,小小的鼻孔不堪重負,加速換氣使得大量的冰冷空氣湧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變成一種煎熬。
“躲開,别擋道!”大部隊漸漸逼近奕涵,看着前面龜速挪動卻占據跑道内側的奕涵,領頭的幾個孩子不耐煩地吼道。話音未落,已有四五個人蹿到前面,眼看大部隊也要追了上來,奕涵緊咬牙關堅持,腳下也蹬得更用力了。今天無論如何他都不要是最後一個離開跑道的人,他暗下決心。
可還沒跑出幾尺,他綿軟的雙腿一剪,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嗚~咳咳咳…”奕涵撐着手臂坐起身來,剛張嘴,寒氣便一下湧入喉頭,他撐着粗砺的地面劇烈咳嗽,眼中的淚水懸而未落,本就麻木的膝頭,被磕得發脹。若是往日在家,這會兒奕涵早就賴在珞妤懷裡要呼呼了,而今時過境遷,一個半月的時間不長,卻也不短,奕涵多少還是知道自己目前的處境。
“好冷…咳咳…娘…抱…抱抱…”他擡眼茫然地望着天際的魚肚白,最近許是太累了,即便是在夢裡,娘親的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了,他難過的閉上眼,溫熱的淚水一下被擠了出來,順着眼角蜿蜒而下。
“要跟着去也行,隻是等下若是敢哭着要抱抱的話,我就把你丢掉,聽到沒有!”憑空的,奕涵腦裡突然冒出這句戲谑的威脅。他睜大眼睛緊咬下唇,死死封住體内湧動的脆弱。他循着聲音慢慢回溯,一遍又一遍的再腦海裡描畫,直到父親的臉龐清晰明朗。
爹爹,是不是隻要我不哭不鬧,是不是隻要我乖乖的,你就會來接我回家?
他翻身仰臉坐着,任由身邊的人一個個越過自己,他極力克制着,可淚水還是緩緩地溢出了眼眶。慢慢的無論攢動的人影、輕微的振顫、還是呼嘯的風聲都幻成了背景,他閉上眼,放任淚珠蟲兒一般在臉上蠕動。寒風不停拉扯着發絲,身上的肌肉也不住戰栗,隻是現在,他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了。東邊,太陽早就露出了半張臉,卻連一點溫度也不肯給他。丢掉,這些日子他一再回避的字眼,在這肅殺的早晨被無限放大。所以說,他這是被丢掉了?他垂下腦袋,用力捂着胸口,依舊擋不住那陣撕裂心口的悸痛。
“你…沒事吧?”突兀的聲音将奕涵拉出遊離狀态,他木然的睜開眼,一襲青綠映入他空洞的眸子。“地上涼,趕緊起來吧!”
那小孩比奕涵高出些許,他伸手拉住奕涵,額頭上還挂着幾滴未風幹的汗粒,聲音溫潤如玉,“摔疼了沒有?”
奕涵愣愣的站着,直到察覺到從四方投來的目光,神色才逐漸清明,他慌忙抽回右手,用衣袖胡亂擦拭着臉龐,而後有些無措的立着。想到剛剛的窘态,心底的那些哀思被升騰的自卑一點一點地擠出,自己總是這樣沒用,什麼都比不上哥哥,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才會被爹爹嫌棄吧。
“趕緊着吧,就剩咱倆了!”他環顧四周,跑道上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人,看來今天的“末位賞”是領定了。自己是不是有些多管閑事了,那小孩無奈的聳聳肩,隻是他路過時,這小鬼的呢喃剛好鑽入耳蝸,便神使鬼差的就折了回來。
“喲,看看這是誰啊!”訓練結束後,奕涵抱歉地看着那位大哥哥被場邊的監督拎到刑室,便一瘸一拐往澡堂走去。沖完澡,還未出澡堂,奕涵就叫幾個稍大點的孩子堵住了去路。半大的小子本來就皮,況且修行清苦,這樣難得的消遣自然不能放過,這一嗓子過後,很快又有一些小孩加入。
“呵呵,可不是我們未來的鐮主大人麼?”一個結實的小孩擠到前面來,頭發濕嗒嗒的垂着,肩頭還披着毛巾,滿臉揶揄。“啧啧啧,瞧他那養尊處優的纨绔樣兒,我可不願意往後為這種人賣命呢!”邊上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孩邊系緊腰上的綢帶,邊嫌棄的說道。
他身旁的那位身量細長的少年拍了拍那小孩的肩,冷聲啐道:“你白操這心,就他,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都是個問題!”
“哈哈哈哈…看!他又哭了,愛哭蟲,愛哭蟲…”最先開口的那個小孩哈哈的笑着。哄聲和哄笑聲此起彼伏,奕涵滴溜溜的眼中蓄滿了不服氣,剛張口幹涸的嗓眼就被灌入的冷氣撓得發癢,又斷斷續續咳了起來。
站在他面前的小孩稍稍俯身湊近奕涵,突然伸手撫過奕涵的眼角,“這是什麼,鼻涕?”
“哈哈哈…他又哭了,楊奕涵,愛哭蟲!楊奕涵,愛哭蟲…”周圍的孩子哄笑着,是的,他們就是見不慣奕涵這幅模樣,在這裡的每一個人,誰沒有苦衷,誰不是被迫與父母分離,可偏偏就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你…你們!”奕涵惱羞成怒,狠狠的推了那人一把,剛想擡腳就被人往後拎出一段距離。
“放開我啦!”奕涵撲騰着懸空的雙腳,扭頭瞪向身後的罪魁禍首,隻是惡狠狠的目光落在那人的臉上時,染上了些許不安和驚懼,剛蹭到三尺高的氣焰瞬間湮滅了。
“哥…大…哥哥…”奕涵勾着腦袋,躲着奕澤投來的目光,奕澤也不廢話,目光冷冷的掃了一圈,便松開手大步流星的走出澡堂,奕涵不敢耽擱,不服氣的對着此刻噤若寒蟬的孩子揚了揚拳頭,便乖乖的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