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閉上眼仔細回想着,記憶太久遠,他已經忘記那個人長什麼樣,但有些話依然深刻地印在腦海。
【如果不是挨揍,你的功夫未必能提升得這麼快。】
【你不欠我的?我的藥不是銀子買的?上次你砸壞了金絲楠柱,不是我頂的缸?】
【我付出那麼多,你想一筆勾銷?】
【人情可沒那麼好還。】
“從此他犯錯,都是我去認。發了月銀,也會給他一半。”
“因為不這麼做,他就會一直跟着我,說我忘恩負義。”
“有時候,他被人欺負了,也會轉過頭來揍我。”
幼年的困擾,多年後娓娓道來,仿佛曾經的迷茫、震驚、恐懼和不解,甚至逐漸懷疑起自己的日日夜夜都被淡忘。
葉起捏緊拳頭,覺得那小子要在眼前,出于正義之舉,絕不是為了姓裴的,她也要好好打他一頓。
“後來他被人當場捉住偷王爺的東西,被打得半條命沒了扔出王府,我就再沒見過他。”
纖長的眼睫适時地垂下,蓋住眸中一閃而過的寒光。
葉起直接跳起來,因為起得太猛,頭一陣發暈。
即使壞人有壞報,但還是好憋屈。
不是,到最後都沒還過手?裴狗怎麼這麼窩囊!
她想罵人,又馬上咬住牙,管她什麼事。
可想到一個小孩整日被人打,完事還要給罪魁禍首上貢,一口氣到底忍不住,狠狠道:
“你是不是蠢?這種歪理也能聽進去?”
狗東西小時候也太好欺負了吧!
“葉起,”他沒有回答,鳳眸微擡,平淡無波地看着她,
“你甯死都不去做的事,卻因為我跪下。這種人情,你認為我還得清嗎?”
葉起呆愣住,他長得好,月光下更是容顔似玉,但向來驕矜的眼眸極快地閃過一絲自厭,讓人恍神是不是看錯了。
她的目光太專注,裴序偏過頭,雙眸微合,放棄般歎道:
“我那些話很卑鄙。好像這樣就能說服自己,是你想當大俠,跟我沒有關系。”
“是我光想着自己,你……想打就打。但别再吃前輩的飯了。”
他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話這麼多。
也許隻是不想再看到那張臉病恹恹地。
她生氣的時候就應該打他,而不是這樣縮在地上。
所以這麼說,究竟能不能讓缺心眼别再犯倔?
但是沉默,還是沉默。
裴序自嘲地扯起唇角,轉身走向那鍋粥。
爐火因為無人看管,已經熄滅。
冷掉的粥,表面凝着薄膜,令人毫無胃口。
“我小時候,村子裡鬧瘟疫,朋友和父母……都死了。”
她的聲音突然響起,輕柔得像是夢呓。
裴序眼底閃過一絲詫色,緩緩轉過身。
“師傅那時路過村子,爹已經死了……娘……娘說讓我跟着師傅走,一定要活下來。”
“我不走,她就打我,邊打邊哭。害了病的人身上都爛掉了,她動作一大,皮肉就會掉下來。”
裴序怔怔地看着葉起,她往日臉上總是生機勃勃,此刻全都變成了難以言喻的憂傷。
他忍不住邁步靠近。
“師傅說會收我為徒,她就給師傅磕頭一直說謝謝。最後我走了很遠,她還在喊……”
【小起,以後葉姑娘就是你的父母!】
【不要淘氣要乖,要聽她的話!】
葉起吸了吸鼻子,仿佛又看到女人悲傷卻滿含慈愛的臉。
她仰起頭,丹鳳眼沒了之前的鋒芒,濕漉漉地有些可憐。
“忘滄山很好,新的村子大家也很好。”
“尤其是師傅,她性子急,心思粗,但一直在學着怎麼帶孩子。”
她好像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眼眸彎起,泛着紅卻很溫柔。
裴序突然想到前天,她也是這樣紅着眼。
他的手微微擡起,又重新放下,在袖中慢慢握成拳。
葉起陷入回憶,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繼續道:
“我小時候不懂事,每次和别人打完架,她都點頭哈腰地給人道歉。”
“她待我好,我那時知道她是刀俠後,便暗暗發誓,以後定要好好學武,不能給她丢人。”
“後來正式拜師,師傅說,隻有三件事需要我記住。”
“我當時想,别說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會記住。”
葉起說到這頓了頓,看向裴序的目光認真無比,鄭重道:
“第一件,若敢偷師,或另拜他人為師,便要将我逐出師門。”
裴序看着葉起張合的唇,突然想到幼時那個人的話。
【我付出那麼多,你想一筆勾銷?】
他有些疲憊地垂下眼,心裡生出煩躁的瞬間,又被強烈的自厭席卷。
他到底想聽到什麼?
救命之恩,怎能不報?
救命之恩……着實難報。
“第二件,諾不輕許,言出必行。”
裴序看着地面出神,想到她年少時承人一諾血戰群匪,所以才得了個‘黃金刀’的名号。
“第三件,不能見死不救。若為救人,前兩條便可以不顧。”
裴序的大腦霎時間一片空白,目光停留在她的裙擺,最終忍不住慢慢上移,經過鳳凰的羽翼,怔怔地望進葉起的眼睛。
月光落盡去像是細碎的星星,她彎起眼眸,笑道:
“所以才不是救你,我是為了無愧于師傅,也是為了自己的良心能安穩。”
“姓裴的,我那天就說了,你别自作多情。”
“便是換個人,我也照跪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