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她不僅要單獨應對異種的攻擊,還要同時注意保護突然喪失攻擊能力的明暗。她懷疑是那隻異種有問題。
剛剛明暗才提醒她沒多久,這是寄居性異種,什麼意思?虞戈還沒來得及詳細去問,隻能從隻言片語中去摸索。也就是說眼前的異種是寄居在這隻形似蠍子的異種身上,慢慢吞噬,直到完全霸占和主導它的身體?
不對,這個能力隻對機甲有害,明暗的提醒是為了她而提出來的。但是看她如今的狀況,眼前這隻異種恐怕還有另外的不被察覺的異能。
控制精神,又或者是幻覺?
恐怕此時此刻隻有本人最清楚。
明暗看見了什麼?
她看見了……母親。
分明沒有出生時的記憶,然而那種痛苦卻仿佛天然镌刻在她的基因之中,人生的底色便是痛苦。一道心跳停止的同時,另一道心跳卻剛開始第一次跳動,兩個生命仿佛接力賽似的存在于那個時刻,在逝去中新生。
小時候她總是做夢,夢到血色的天空,那是她還在母親身體裡時所看見的模樣。一雙手,一個吻,一雙臂膀,仿佛無所不能的神一樣将她從鬼門關裡拉了出來。
她看見了,母親。
明暗的大腦中還有一絲理智提醒她,眼前是異種,身後是同伴,放棄武器的下場無異于等死。
死神的鐮刀正朝着她高高舉起,攜着無盡的惡意将要落下,然而猙獰的怪物身上卻突然出現了母親的臉。
奶奶說的沒錯。
明暗長了一雙跟母親一樣的眼睛,但卻不及她萬分之一的溫柔和堅韌。
痛苦麼,後悔麼,遺憾麼,恨麼?她有這麼多話想要問她,可渾身是血的女人卻一句話也沒留給她,隻是無言地給了她所能給到的一切——一個出生在這個世界的機會。
現在,時隔多年,那張臉重新清晰在眼前,但是明暗卻沒看見一絲一毫的痛苦與恨。這像一場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對話,或許那時她正聽見了孩童的第一聲啼哭,于是笑得很溫柔。
像一朵在地獄裡盛開的血之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盛放,然後凋零。
喂,明暗,你在幹什麼?
等待這麼多年的敵人終于出現了,你呢,在幹什麼?
為什麼丢下手裡的刀,你那複仇的欲望呢?你的痛苦都忘記了嗎,你說要為她複仇的,都忘記了嗎?
“啪”的一聲,腦海中仿佛有根絲線斷掉了的聲音,再擡頭,她發現自己早早已經滿臉濕潤。往前看,開着機甲的同伴正在奮力抵抗着,明暗想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大刀。
手指嘗試彎曲,可是身體動不了。她張了張嘴,發現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怎麼回事?
就在眼前,帶着毒液的鈎刺擊中了機甲的胸膛,螯肢趁虛而入咬住機甲的右臂死死不松開,被咬裂的部位發出了點點火星子。
虞戈陷入了困境。
坦白講,明暗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時刻。
她對自己最好的設想就是待在沙星上獨自死去,又或者想現在這樣,在某次跟異種的戰鬥中死去,反正結局都是一樣的。
可是六年前她從金剛草中撿到一條小蛇,那是她的第一個同伴,墨黑的鱗片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綠光,尖頭綠瞳,肩胛處有兩撮灰色的羽毛。
後來有一天,小蛇不見了,她又在尋找它的路上遇到了虞戈,一個帶着小水母的神秘女孩。她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實際上心思缜密又聰明,而此時此刻站在面前為她擋住了來自高級異種的猛烈攻擊。
如果一個人失去的東西多到超出了擁有的部分,那麼某種意義上也就無所畏懼了。明暗本來以為自己是這樣的,舉起刀,将它殺死,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對未來的設想是一片空白。
不要……放棄………
誰跟她說過這樣的話麼?虞戈?她不記得這個女孩有這樣說過,她們之間的關系還不到可以談起關于死亡與生存這樣深沉話題的地步。
又或者是奶奶?可是奶奶臨死前什麼也沒說,隻是摸着她的臉笑了笑,說你的眼睛真像她。明暗很少哭,唯獨那次臉頰貼着她的粗糙手掌哭得說不出話,太久了,太久了,活在失去所有人的痛苦陰影之中的奶奶,已經堅持太久了。所以她沒有囑咐明暗任何東西,最後時刻仿佛隻是通過她的眼睛懷念另一個人,隻是單純地,一個媽媽想念她的孩子。
那到底誰會說出這樣的話,讓她不要放棄?明暗的内心愈發急促,她想要動起來,想撿起地上的刀,想砍斷不遠處的毒彎鈎刺,從包圍中将同伴解救。
媽媽,她該怎麼做?
恍惚中,那張帶血的臉再度出現在面前,她看得更加仔細了,破了個血洞的腹部,帶血的手掌,慘白的臉龐,低下頭來額頭附在自己的臉上,嘴唇用盡力氣張了又合。她說的是,不要放棄。
喂…你聽見了麼?
她并不是什麼話都沒留給你,隻是從母體剝離出來沒多久的你完全沒有記憶。她跟你說過話,親吻過你的臉,她在巨大的痛苦中親手将你從自己的身體裡取出……她是如此渴盼着你的到來,卻又不得不與你告别啊…
你被這樣無敵的愛包圍着降臨在這個世界上,明暗,你看見了麼?
黑曜石般的眼睛湧出那麼多那麼多淚水,像海潮,從心底逐漸溢出,将她窒息的呐喊淹沒。
最終,手動了,她低頭撿起地上的雙刀,像再度振奮起來的獅子一樣發出怒吼,一絲根植在她内心深處的希望重新被點燃。
仿佛此刻,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