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黑色海灘的風暴之間,她的精神體——一隻展翅的黑肩鸢,用赤紅眼眸掃過墨浪和海灘,卻看不到任何人。
這個時空顯然是錯亂的,需要修正。
屏幕上的數字最後停在了15%,艙室裡隻剩下林賽和老錢。林賽感覺臉開始發燙,擠出一句:“以後……我不想再匹配了。”
老錢沒有立刻回答,他遞給她一闆含抑制劑的冷敷貼。但她拒絕使用。空氣裡全是她信息素的味道,有點尴尬。
“林賽,”他說,“匹配不是為了讓你受傷。也不是為了證明你‘能不能’。匹配,是給你一個機會,讓别人——也讓你自己——真正了解你是誰。”
好吧,意思就是還得匹配呗,她不能拒絕。
林賽最開始确實會内疚。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換來的是越來越遲鈍的回應、越來越倉促中止的匹配測試,甚至,還有人提前看到她的名字就申請退出。過了幾年,她開始改變想法:“我不想再配合那些連我的精神圖景都不敢踏進去一步的向導了。别浪費時間了,老錢。”
“唔,好吧。”老錢撓撓頭,“要不下次匹配前,你先喝點酒?……呃,别這麼看着我,我開玩笑的。”
黑色的海還在她腦海深處沉睡着。
風從南方吹來,帶着雨前的濕意,賽默飛世爾學院的主教學樓廣場上早已搭起象牙白的典禮拱門與細緻繁複的篷頂。
群鳥盤旋于鐘樓之上,人群中滿是笑聲與輕快交談聲。畢業生們三三兩兩站在鋪了紅毯的廣場上,有人拍照,有人拎着各色禮盒與定制的紀念冊,連總是嚴肅的哨兵教官們,今天都穿上了正裝,站在一旁偶爾點頭微笑。
“你别忘了晚上七點,艾米麗,來我家餐廳參加派對。”李安德從人群另一邊穿過來,一邊說着,一邊替艾米麗理了理她垂落的發絲。他看向林賽,點頭問候:“林妮,我們為你和你的家人都留了位置。”
艾米麗笑着挽住林賽的手:“甜酒喝到爽。”
站在不遠處的幾個精英向導們則明顯氣質迥異。他們站得更穩,動作收斂,神情沉靜,仿佛即便在這樣的慶典裡,也要保持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
安東尼奧在人群中央出現時,四周的輕聲談笑幾乎短暫停頓了幾秒。他是賽默飛世爾家族的嫡系向導,這一級的優秀畢業生之首。他的哥哥——早已從學院畢業、如今在C星科學院供職——此刻站在台階下,将一束嵌着淺色晶石的假花遞給他。
“本來想給你帶真的,”他哥哥低聲笑着,“可惜這顆星球上早就不長花了,下次出差給你從β星帶些回來。”
安東尼奧接過花,說:“沒關系,我是男的,不喜歡這種東西。”
是啊,很久以前,這顆星球上是有花,有蝴蝶的。但蝴蝶的鱗粉對越來越多的人類造成過敏反應,成為被“進化邏輯”排除的對象。人類為了生存,主動消滅了它們。而沒有蝴蝶,花就失去了傳播的介質,也随之消亡大半,像一場緩慢而隐秘的自然悲劇。
這不禁讓人想起,過去,這個星球上幾乎沒有哨兵和向導的基因。某種力量在幾十年間快速改變了人類的基因圖譜,那些曾經稀有到難以記錄的精神體,如今成了評判一個人未來道路的關鍵門檻。
向導們和哨兵,在畢業典禮上依舊按照傳統分開落座。即便是今天這樣的日子,那種隔閡,也依舊在。一位向導姑娘正在低聲與身邊的同學聊天,聲音并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林賽耳裡:“我哥哥說他們在前線一個月内精神力暴走的比例高得驚人。”
另一個向導附和着說,笑聲輕微:“我才不要被編進混編組。”
林賽轉頭看了一眼。她認得那兩人,成績排名常年在年級前十,幾乎所有老師都認定他們未來會進C星系的賽默飛世爾集團,成為世家的輔佐。
嗯,說白了就是家臣預備役。這種職務,到底有什麼值得羨慕的?
她沒說話,也沒表現出情緒,但精神體黑肩鸢從她身後隐約浮現,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警覺,又在一瞬間隐沒于虛空。
舞台上的學院長講完開場白,音樂悠揚起來,林賽在人群中掃了一眼,很快在觀衆席裡找到了她的父母。母親穿着一身米色長裙,父親西裝筆挺,神情帶着含蓄的驕傲。她心裡一陣發熱,朝他們輕輕揮了揮手。
典禮一結束,林賽和艾米麗、李安德一起,擠進了人群裡找家人。艾米麗的父母也到了,是一對穿着講究、氣質溫和的人。雙方一見面便頗為投緣,艾米麗的母親笑着誇林賽漂亮,林賽的父親則對艾米麗的畢業論文贊不絕口。李安德站在一旁,手裡提着艾米麗的小外套,偶爾遞上一瓶水,眉眼溫柔。他的父母也趕來了,正和艾米麗的父親談論着未來的發展方向,時不時發出一陣笑聲。
林賽站在一旁,看着大人們交談如流,心裡難得升起一種微妙的松弛感。
然而,在不遠處的向導席上,安東尼奧靜靜地看着這一幕。他白金色的短發用發膠固定成利落的模樣,胸前佩着賽默飛世爾家族特有的火焰獅頭胸針,整個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顯得異常冷靜。
他的同學約瑟夫注意到了,笑着湊過來:“你在看什麼?有趣的哨兵嗎?”
安東尼奧收回目光,随口答道:“沒什麼,随便看看。”
約瑟夫聳聳肩,随口又八卦了起來:“聽說了嗎?林賽·埃爾文,到畢業了都沒匹配到向導。啧,挺可惜的,她在實戰課上成績很出色的。”
安東尼奧淡淡地“嗯”了一聲,神情未變。周圍陸續有一些哨兵家庭朝他這邊走來。那些哨兵——有的英俊高大,有的明豔大方,都帶着父母,一一走上前,向他伸出手。他們的父母言辭恭敬,臉上帶着期待與讨好。
安東尼奧每一次都伸手相握,标準的力度,标準的笑容,機械式地重複着客套寒暄,如同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畢竟,作為賽默飛世爾家族的向導,他不會隻擁有一個哨兵。在學院的7年裡,他匹配了十幾名優秀的哨兵,為他們提供精神支撐,指引他們在各自的模拟戰場考試中取得優異成績。
被他選中,本身就是一種無上的榮光。而那些哨兵,即使心知自己隻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編号,也依然為這份榮耀趨之若鹜。
安東尼奧站在廣場中央,被長輩圍着說着話,不經意間,眼神掠過人群,又收了回來。他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避開了一個走過來的同班向導,沒有再繼續交談。
林賽并未察覺,隻是和艾米麗并肩站着,嘴角含着笑意,認真聽李安德跟她們談論旅行計劃。風撩起她裙角的邊緣,她的肩背挺拔,皮膚因周圍此起彼伏的閃光燈微微泛出柔和光澤,頭發随意挽起,露出線條清晰的脖頸。耳邊懸着艾米麗幫她挑選的小小耳墜,細細晃動着。
安東尼奧微微側頭,與身旁的同伴交換了幾句話,表情平靜無波。
風吹過,隐隐帶來遠方烏雲翻湧的氣息,一場不小的雨即将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