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安東尼奧聲音低了些，帶着點不易察覺的認真，“如果有人問起你的背景，就笑一笑，什麼都不要承認。太過真實的東西，沒人喜歡聽。有時候人們更願意聽一些假話。”

林賽點了點頭，似懂非懂。

安東尼奧又補充道：“至于瑪利亞和肖恩——隻要你乖乖照做，不掀起風浪，他們暫時不會有事。畢竟，埃德蒙再偏執，也不會傷害兩個小老百姓，太掉價了。”

他說着，輕輕打了個方向盤，車子平穩地轉過一個彎。

安東尼奧瞥了她一眼，忽然心裡有點煩躁。

其實，剛才都是他瞎扯的。他真的拿不準，父親會對她做出什麼事。

“喂，我說你，真的一定要去A星讀書嗎？A星到底有誰在啊？”

“一定要去。所以也必須參加家宴，你們克扣了我的證明書，我得拿回來。沒有那個，我去不了阿塔納修斯。”

“說真的，我建議你别去家宴。”

“你在說什麼，安東尼奧？”林賽眉頭緊鎖，“邀請我的人是你。現在不讓我去的人也是你！”

“我後悔了，就這麼簡單。”安東尼奧說，“我不想在家宴上看到血光之災，晦氣。而你，來了就完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

因為，你很有可能是個私生女。這句話，安東尼奧沒說出口。

林賽當然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的。她可是埃徳蒙輝煌人生中的一頂巨大綠帽，實體版，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走來走去。

不過，有關綠帽的事情，林賽也沒說出口。

空氣裡混着熱氣和車載香薰的味道，還有一絲很淡的信息素氣息，像鸢尾花和柑橘的混合香，若有若無地纏繞着，令人心煩意亂。

“喂，我真的勸你放棄。阿塔納修斯我訪學的時候去過，也就那樣吧，建議你趕緊祛魅。現在放棄阿塔納修斯，放棄證明書，别來家宴，後面的事情我幫你搞定。我可以走點關系，幫你弄到一個北方聖所的直博名額。”安東尼奧說。

“不要。”

“啧。那我再給你舉個例子，你就會知道我家有多可怕……就拿你那個抽象的精神圖景來說吧，這就是我們家族造成的。”

“哦，是嗎？說來聽聽。”林賽确實沒有從老錢那裡聽到精神圖景的線索。以她的觀察來看，這位少爺看似高冷，其實也沒多少心眼子。他不像是在撒謊，不如就讓他繼續說下去。

“你在精神圖景裡看到的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是我們家的人。”

“你怎麼知道？首先，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精神圖景裡有什麼？其次，你怎麼知道那個人，就是你家的人？”

她真的像鳥一樣吵，怪不得精神體也是隻鳥。安東尼奧想。

他遲疑了一下，最後承認：“我進入過你的精神圖景，在你還沒有建立系統性防禦的時候。”

林賽僵住了，眼睛裡閃過怒意，她臉頰發燙，拳頭在身側慢慢握緊。未經同意進入别人的精神圖景，而且對方是女性，在這個圈子裡是極其粗魯、不可原諒的冒犯之一。

她花了極大力氣才忍住直接擡手給安東尼奧一巴掌的沖動。

“......你真是，惡劣至極。”林賽咬着牙。

安東尼奧也知道這很失禮。他撇過頭，耳尖微微泛紅。可那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他們已經分别了六年。

那個混亂到幾乎不真實的童年時代的一面之緣，對他來說，像蔚藍海灣午後晃眼的日光一樣，具有極大的誘惑力。

而偏偏就在入學的第一年，在第一次精神匹配失敗、精神體失控的混亂事故中，她被緊急送去媒介人那邊進行處理。她昏迷不醒，而他，恰好，不經意地路過。

這麼巧，像命運在他耳邊低聲誘惑。

不過，安東尼奧沒有把蔚藍海灘的事情說出來，隻是擡手撓了撓頭發，懶懶地找了個借口搪塞：“我那時候……也就是剛剛學了點精神介入的小技巧，想随便找個人練練手而已。沒想到就這麼撞上你了。”

林賽冷笑了一聲：“你把我當練習用的道具？”

“呃。”安東尼奧有點心虛地咳了一聲，“你知道的，現在很多人都求着我幫他們調試，他們擠破頭都沒這個機會呢。”

林賽：“……”

安東尼奧歎了口氣，語氣倒是變溫和了：“行了，要不，我把我當年看到的，原原本本告訴你？”

林賽沒有說話，片刻後說：“行，你最好别說假話。”

“我記得，是一片黑色的海灘，水很渾，像混了沙子和血。岸邊有根斷掉的白色浮标柱，斜插在泥裡，海風一吹，還晃得厲害。”

林賽一瞬間屏住了呼吸。那是她精神圖景中很隐秘的一角，她從沒跟别人說過。

“還有個快塌了的救生台，旁邊堆着一堆鏽掉的救生圈。你先是被人按在海水裡，動不了。那個家夥挺壯的，動作雖然不是很熟練吧……”

林賽手指絞在一起，攥得指關節發白。

“我當時站得有點遠，能看到水很淺，但他下手很重。你掙紮了一會兒，後來就沒怎麼動了。”

安東尼奧皺了皺眉，像是回憶到什麼不太舒服的畫面，“那個家夥還特意把你翻過來，想确認你是不是已經斷氣了。就是那時候，我看清了他的臉。不過，他那時候年紀還小，面部特征是會變化的，當然不足以确認身份。但還有别的。比如他穿的衣服材質和裁剪，是我們家族的舊款式。怎麼說呢，像我穿的都是新款，隻有旁支才穿舊款。以及，他的動作、發力方式……種種細節加在一起，我才敢斷定——”

他偏過頭，盯着林賽，聲音沉下來：“那個人，不是别人，就是凱撒。”

林賽沉默了片刻，問：“……就算是舊款以及發力方式，又能說明什麼？凱撒要真那麼蠢，會穿着定制的衣服來動手？”

安東尼奧煩躁地說：“你以為我想确認是他？凱撒就是有點……天生基因裡帶着危險因子，一般都是無預謀沖動行事。他做出什麼事，我都不會意外。”

“而且，”林賽又提出質疑，“既然凱撒會出現在我的精神圖景，就說明我一定和他在某個時空産生過交集。但我沒印象了，在我的記憶裡，畢業典禮那晚是我第一次見他。綜合來看，我應該漏掉了一段記憶。那麼，很有可能，我到過這片沙灘，它應該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嗎？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那這片沙灘到底是在哪裡？是在我們學院附近嗎？是——”

安東尼奧急不可耐地打斷她：“林賽，聽着。你先答應我，你現在已經充分理解了我們家的危險性，并保證絕對不準去赴宴，行不行？”

林賽冷冷地說：“我不答應。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肯定知道些什麼。”

安東尼奧一言不發，像是被戳中了某根神經，臉色難看。兩人幾乎是頂着火藥味開到了下一個交叉路口——

然後，猝不及防，一輛黑色越野車從側面猛撞上來！

車身劇烈震動，安全氣囊炸開，林賽一瞬間身體前傾，反射性地用手臂護住頭部，感知本能啟動，她硬生生撐住了撞擊的餘波，但巨大的慣性還是讓她眼前發黑。

耳鳴。氣囊刺鼻的火藥味。世界在翻轉。

車輪擦着地面拖出刺耳的尖叫聲。

林賽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睜開眼。雖然四肢發軟，但她清楚自己還沒昏過去。

側頭一看——安東尼奧歪倒在駕駛座上，頭低垂着，毫無動靜。

林賽心髒猛地一縮，掙紮着去夠他，但動作慢了半拍。

就在這時——

一個人影，從那輛撞上來的越野車上走了下來。

他步伐平穩地朝安東尼奧走來。

林賽眯着眼，強行聚焦視線。然後，她看清了——那人，是凱撒。

開什麼玩笑……怎麼又是他？這麼巧……這傻子會不會開車啊，是不是有病！

她的呼吸被什麼東西卡住，幾乎要發出聲音，但大腦因震蕩而逐漸遲鈍，口腔幹澀得喊不出任何話。

她看着凱撒走到車門邊，利落地拉開門，從懷裡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器。

——“噗嗤。”

利器紮進了安東尼奧的腹部。

血腥氣瞬間爆開，如同打翻的鐵鏽水桶，腥甜又刺鼻。

林賽強化過的感官放大了這一切——血液的鐵鏽味、刺痛鼻腔的鹹濕氣息，還有安東尼奧身上那股強烈的、漂流木的信息素。

但很快，那味道被湧動的海腥味侵蝕了，令人作嘔的鹹臭味鋪天蓋地。

她終于撐不住了，眼前一黑，意識徹底墜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