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是個土生土長的A星普通人類,有着普通的父母,和普通的祖宗八代。出于對星際史的熱愛,她來到阿塔納修斯形上大學進修星際史博士學位和星際法雙學位。
在她眼裡,她的哨兵室友林賽·埃爾文屬于典型的Citygirl,來自C星的賽默飛世爾學院。而林賽的哨兵跟班卡勒布·諾克屬于典型的Cityboy,來自γ星的諾克家族。她則是好不容易進城的鄉村女孩。
在這樣的刻闆印象下,她謹慎制定了室友共處條約。在報到第一天,趁林賽還沒到寝室,先把寝室打掃了一遍,确認所有配件都是兩人份,兩人所占的空間也是等分的。衛生間是獨立衛浴,竈台有兩個。冰箱也還寬敞,塞得下兩個人的食物儲備。
就這樣,她正襟危坐等來了新室友。結果發現,根本沒必要擔心。林賽看上去就像個普通人類,除了力氣大了點,感官敏銳了點,做事情認真了點,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别。甚至比同齡女性更不修邊幅一點、低調一點。
真的是個很和善的哨兵啊。她想。
盡管林賽總是那種不輕易展現情感的人,但她的一舉一動都讓朱莉能感受到她的善意,有的時候還很搞笑、八卦。在朱莉需要幫忙的時候,林賽總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包括拿快遞、代簽名,陪她一起夜跑減肥,考試周一起熬夜複習吃夜宵。如果有什麼新鮮的八卦想要打聽,一般來說,問林賽就行了。
不過,朱莉最想了解的一個問題是——林賽為什麼總是獨自一人去靜音室睡覺。每次朱莉問起,林賽隻是聳聳肩:“哦,隻是這裡比較安靜,對哨兵的精神場很好,能讓我放空自己。”
朱莉覺得莫名其妙,在她看來,林賽的精神場絕對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穩定。她可以嚴肅地處理緊急情況,承受巨大的科研壓力,也可以因為打遊戲上頭翹掉某些課。可以熬夜,也可以摸魚。她言出必行,同時也很喜歡吃瓜,講冷笑話。她對人沒有敵意,但對自己的要求很高,有很強的内驅力。綜上所述,她的精神狀态是相當好的,心理素質也是過硬的。她為什麼還需要去靜音室呢?
有一次,朱莉在她無意中提起的話題裡聽到,林賽作為哨兵從未匹配過。
“你怎麼從來沒有匹配過?”朱莉忍不住好奇。畢竟,林賽從性格到長相,按理說應該很容易就吸引到不少匹配者。
林賽聳了聳肩:“可能我隻是沒有找到合适的人吧,我也不急。”
哦對了,還有,林賽寒暑假從不回家,一直在呆在寝室裡。也很少聽她提起她的父母和在C星的朋友,也沒聽說她談過戀愛。
朱莉意識到,她的室友可能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遺憾的是,隻要林賽自己不說,朱莉永遠無法知道她的過去。
她倆本就是兩個星球的人。
披薩的盒子疊了一地,書本随意攤開。朱莉趴在瑜伽墊上咬着筆頭,刷刷做着練習題,突然歎了口氣。
“真的好讨厭考試周。以前在家附近讀書的時候,考試周我一努力就有人笑我。”她有點煩躁地劃掉一道錯題,“好像他們早就認定了我根本考不好一樣。”
林賽正翻着一頁資料,說:“這不是已經考得很好了嘛?不然你怎麼會來這裡繼續讀書,對吧?”
朱莉“嗯”了一聲,又用叉子插着一塊還冒着油光的披薩。
“以前我精神圖景不穩定、經常傷害嘗試與我匹配的向導,那個時候,大家也對我有這樣的偏見。”
可奇怪的是,精神圖景在最近慢慢有了修複的迹象,她有一定概率可以在圖景裡反擊凱撒,甚至,有時候他根本不在。真正知道幕後是誰後,那份可怖的壓迫感反而消散了大半。
凱撒,又能算什麼呢?
所以說,人類最大的恐懼就是恐懼本身,是這個道理。
朱莉擡頭,看她發呆:“喂,下周不是要開星際實習動員會了嗎?你找好向導沒有?”
“還沒呢。”林賽聳聳肩,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每年都有些哨兵找不到搭檔,到時候學校會安排校外的志願者向導幫忙。”
“啊?那也太慘了吧。”朱莉皺了皺眉,“有些星球挺兇險的,志願向導萬一水平不行……”
林賽安撫她:“沒關系,有場外監督啊,實在不行就申請求助,反正最重要的是安全。”
其實她也想過。卡勒布家裡配置的那八個向導,各個都是一等一的輔導型向導,有的甚至還兼具實戰經驗——按理說,借一個來搭檔,應該是最穩妥的選擇。
但林賽拖到現在也沒開口。不是因為怕被拒絕,而是單純……不好意思。在和人打交道這件事上,她一向有點拖延症。而且,内心深處,她也隐隐覺得——如果連找搭檔都要靠熟人施壓,那未免太丢人了。
她随手在草稿紙邊緣亂塗亂畫,又想到了另一個名字:艾倫·克勞德。
那個什麼都能搭一手的萬金油向導,如果能跟他組隊,或許星際實習就穩了大半。——當然,想歸想。像他這種級别的,肯定早就被搶先預定了吧?而且聽說很貴。
朱莉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小聲嘀咕:“不管去哪兒,你都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林賽拿起一片涼掉的披薩,輕松地眨了下眼睛:“當然。畢竟還有人等着請我吃慶功宴呢。”
朱莉假裝兇狠地揮拳:“誰說的?不是說好了卡勒布請我倆吃嗎?我可沒他有錢!”
林賽的光屏閃了閃,提醒她預約的靜音室即将開放,請她準時就位。她合上資料,簡單收拾了一下,順手拿起一瓶氣泡水。
朱莉趴在瑜伽墊上懶洋洋地擡頭:“你又要走啦?”
“嗯。”林賽晃了晃手裡的水瓶,一邊扣着外套扣子一邊出了門。
朱莉翻了個身,抱着厚厚的習題冊繼續刷題。宿舍裡一片安靜,隻聽見練習筆劃過紙面的細碎聲音。
過了大概十五分鐘,門外忽然又響起了敲門聲。朱莉頭也不擡,随口問:“怎麼,忘帶鑰匙啦?”
她赤着腳踩到門邊,毫無防備地拉開了門。
然後,她整個人僵住了。
門外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淺金色的頭發,綠色的眼睛。雖然這棟宿舍是混宿,但她們寝室所在的這側全是女寝。在這個大晚上,在這條幾乎都是女生的走廊裡,突然出現一個男人。
“這是林賽·埃爾文的寝室嗎?”男人開口。
朱莉的腦子短路了兩秒,猛然清醒。——男人!而且是看着就很不好惹的那種!天知道他是不是哨兵?!
她心裡瘋狂咆哮:
林賽!你個虛僞的叛徒!你在老家到底招惹了什麼陰濕前男友啊?!竟然一路追殺到這裡來了!!!
朱莉條件反射地“砰”地一聲,把門狠狠關上了。門上那層脆弱的感應鎖發出一聲哀鳴,差點因為她用力過猛而短路。
“糟了糟了!”她抱着門,心跳到嗓子眼。還好,她上個月剛刷過宿舍安全守則,連帶星際防衛基礎教程也看了幾章。
“冷靜冷靜,先觀察,先确認威脅等級。”朱莉一邊飛快思考,一邊透過門縫裡的監控小光屏往外看。
外面的人并沒有離開。
他站在那裡,背着個體量驚人的雙肩包,雙手插兜,神情冷靜,看上去一點也不着急——但這種從容反而更讓人心慌。
朱莉咽了口口水,點開光屏想聯系樓管,又怕刺激到外面那位。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隔着門問:“你……你找林賽有什麼事?!”
男人的聲音再度傳來:“她認識我。我是C星派遣到A星的聯絡官,也是她以前的同學。上周給你們開過安全教育講座,我也去發言了。你忘了嗎?”
好家夥,這種沒簽到的講座,誰會去聽啊?朱莉偶爾才去。林賽從來不去。
朱莉的腦子一片混亂,抓着門把手,恨不得自己也有些神奇小基因,能嗅出對方是不是帶着敵意。可惜,她隻是個普通人,連一絲精神圖景都感知不到。
“她不在寝室诶,她通常晚上都不在。你在這裡一直等也沒用啦。不好意思,帥哥,要不你還是走吧?”朱莉自作聰明地勸退他。
“哦~那,我知道她去哪兒了,”男人笑了一下,轉身離開,“多謝啦!”
什麼?怎麼會?他難道也知道林賽的秘密,知道她晚上都睡在靜音室嗎?
朱莉懊悔不已,立刻開始在光屏裡瘋狂敲打林賽。
靜音室裡,林賽睡着了。白天進行的測試消耗了不少體能。
靜音室,實際上就是一間專門設計的小型隔離艙,四周的牆壁鋪滿了深灰色的特級吸音材料,不僅能隔絕外界的噪聲幹擾,還能迅速吞噬房間内任何一點多餘的回音。空氣循環系統細緻入微地運轉着,風從隐藏在天花闆邊緣的出風口緩緩吹出,恒定地調節着室溫和氣壓。
最重要的是,靜音室内部搭載了獨立的信息素淨化系統。無論哨兵或向導釋放出怎樣濃烈的氣息,都會在短短幾秒鐘内被精密的感應器捕捉,并通過管道悄無聲息地抽離,過濾。
此刻,林賽正蜷縮在靜音室中央柔軟的可調節床墊上,呼吸綿長安穩。随着睡眠的深入,她體内微弱而慵懶的信息素自然地逸散開來——那是淡淡的鸢尾花香,像初夏夜裡湖面微風中飄過的一絲花瓣氣息。在幾乎沒有花的C星,她的信息素氣味算得上獨特,她小的時候,從來沒聞過花香,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氣味是什麼,還是長大了在信息素博物館裡逛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哦,原來這是花香。
然而,還沒等這股香氣真正彌漫開來,就已經沿着氣流管路飛快抽走了。靜音室始終保持着近乎無塵、無味的潔淨狀态。
發熱期的哨兵尤其脆弱,精神屏障松動,感知外放,情緒容易失控。任何一點氣味、聲音、甚至光影變化都可能引發精神暴走。而靜音室,正是為了在這種時候,為哨兵們構築一個絕對安全、絕對隔離的私人空間。
林賽并沒有處于發熱期,隻是偏愛這樣的環境,所以經常來。在這裡,她終于徹底放松下來。她的精神圖景,那片曾經支離破碎、充滿了狂躁元素的海灘,正在慢慢自我修複。她的手指微微蜷縮,抱着一個細軟的溫控抱枕,那是靜音室标配,用于穩定哨兵的核心體溫,防止發熱期體溫失控。
光屏在角落裡閃了閃,因為徹底失電而自動關機,屏幕上朱莉不斷彈出的急促信息也因此無聲無息地石沉大海。
林賽什麼也不知道。她隻是沉沉地睡着了。
起初隻是隐約的擾動——
一陣細碎又急促的敲門聲,從走廊那邊傳來。
有人在一扇一扇地敲。
靜音室的隔音效果極好,但這一連串節奏分明的“咚咚咚”還是穿透了厚重的牆壁,像細針,足以讓哨兵強化的感官捕捉到。林賽猛地睜開眼睛,她迅速坐起身,感知被條件反射地釋放出去,試圖探查外面的動靜。
現在是什麼時間?深夜了吧?這個時段,整個靜音室區通常幾乎沒人使用,偶爾也隻有一兩間亮着預約燈,像孤島上的微弱燈塔。
敲門聲很快逼近了——
從遠到近,一間一間。
又一間。
再一間。
隔壁。
林賽本能地屏住呼吸。不會是來找她的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她正要從床上下來,卻聽見門外腳步聲驟然停住。
緊接着,是另一扇門開了——隔壁那間屋,有人應聲而出。
“什麼事?”一個陌生的男聲,帶着明顯的愠怒和警惕。
林賽僵在原地,耳朵敏銳地捕捉着下一秒的動靜。
然後——她聽見了。
一個輕而禮貌的聲音,帶着一點過分冷靜的客套:“抱歉,打擾了。我在找人。”
安東尼奧。竟然是安東尼奧!
林賽腦袋“嗡”地一聲,連帶着一大串塵封的回憶也在瞬間洶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