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接到了梅爾打來的電話,真稀奇,梅爾竟然會因為工作以外的事情打電話給他。
“這是你來A星之後第一次面對鱗粉潮,我得提醒你,不要小看這種自然現象。你還沒有适應,必須全程佩戴口罩,除非在室内。當然,我們非常希望你能回塔裡。這裡有最好的循環和淨化設備,以及一支随時待命的醫療團隊。”
“謝謝你,梅爾阿姨,”安東尼奧的聲音一如既往冷靜,“但學校已經封控了。我沒辦法回去。”
“你可以行使特權。我讓米蘭達和校方聯系一下,不走校門,走停機坪來接你。”
“不必了。”他幾乎是立刻回絕,“既然是阿塔納修斯的學生,就應該遵循學生的紀律。特權,我不想再用了。”
梅爾在那邊沉默了一下,安東尼奧果然在家裡小一輩中與衆不同,他本質上還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孩子,并沒有被貴族的光環腐蝕。
安東尼奧想起第一次組會時接收的那些目光——他們不會當着他的面說,但誰都知道,他是關系戶。
他不想再被那樣看。
“那你有臨時申請寝室嗎?”梅爾換了個話題。
“有啦。”安東尼奧嘴上應着,其實他早就不打算申請什麼寝室。他不喜歡麻煩,更不喜歡在那種封閉寝區待上三天。他甯願找個空曠無人、空氣還算清淨的地方獨自待着。
他通話的時候,已經利落地把毛巾、洗漱包和換洗衣物塞進背包,準備去計算機系實驗樓。那棟樓的頂層還有幾個臨時休艙,有熱水和咖啡機,網絡快。最重要的是,不會有人打擾他。
等他走出宿舍樓時,風已經變得沉重,空氣中漂浮着極細微的鱗粉顆粒,在日光下泛出某種不自然的虹色。他戴上過濾面罩,沿着教學樓邊緣快步走向計算機樓。
當他推開三樓北端實驗間的門時,屋裡亮着昏黃的壁燈,調光幕被調成了接近暮色的柔度,一個人正坐在靠牆的主控台前,一動不動,像是雕塑。
他沒想到,會在那裡遇見艾倫·克勞德。
他穿着一件藍色格子襯衫,手肘撐在桌上,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面前三個屏幕開着不同的窗口,一個在跑調試日志,一個在監控傳感器數據,還有一個……是在分析配對共振記錄。
安東尼奧有些猝不及防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退出去。
艾倫聽見了動靜,轉過頭,看清是他,問:“師弟,你也是來加班的?”
安東尼奧頓了頓,嗯了一聲。
艾倫點了點頭,重新轉回去。他的眼神像是早已耗盡了情緒,隻剩一點維持運轉的理智。
安東尼奧在旁邊的位置坐下,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念頭——這個人,是他的師兄。
是的,他是插班生。艾倫比他早入組2年,也是導師口中“穩重可靠”的那種人。可是,這個“穩重可靠”的師兄,也曾和林賽進行過匹配。
安東尼奧心裡湧上一股難以名狀的不爽。那不是嫉妒,他告訴自己。隻是……某種說不出口的違和感。像是在無意中發現,家族私人定制禮服被偷偷傾售給平民。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更不喜歡承認這種感覺的存在。
他吸了一口氣,把那點情緒壓回心底。無論如何,他是安東尼奧·賽默飛世爾——繼承人、貴族的後代。他得有氣度,得表現得像個受過完整禮儀教育的人。而且,艾倫是他的同門。作為同門師兄弟,哪怕心裡再不愉快,也該維持表面的禮貌與合作。
所以他平靜地打開終端,像是剛剛那些情緒從未存在過一樣。
鍵盤敲擊聲和偶爾的代碼運行提示音在空氣中遊走。安東尼奧翻開自己的終端文檔,把圖像識别模型的結構圖一張張重新審查。他最近在研究一種适用于哨兵精神頻段的幹擾檢測算法,數據精度要求極高,最适合用來打發這種長時間封控的日子。
艾倫則始終沉在自己的神經建模窗口裡,看起來像是在調一組極其複雜的參數。間或會低聲咒一句:“該死,又浮點溢出。”
“你這個模型用了雙重拟合嗎?”安東尼奧看了一眼。
艾倫挑了挑眉,轉過終端:“你看出問題了?”
安東尼奧仔細地浏覽了一番,手指在某行輕輕一點。
艾倫盯了兩秒,然後輕聲啧了一下:“你要是早點說,我少寫三百行代碼。”
“你可以請我喝咖啡。”安東尼奧回道。
窗外的天色一點點變深。雖然還是白天,但整個校園的光線仿佛被什麼覆蓋了一層透明濾鏡似的——是一種偏冷的灰綠色,像水中發黴的藻。厚重的鱗粉正不斷飄落,像是雪,但更輕更密,落在樹枝和天台上後竟帶有微弱的熒光。
空氣淨化系統已經啟動,室内仍偶有輕微的“嘶嘶”聲,那是系統努力排出殘留顆粒的聲音。
廣播在實驗樓内準點響起,傳來系統化的女聲提示:
“各位師生請注意,鱗粉潮目前處于第二等級蔓延階段,預計持續時間為12至36小時。請關閉窗戶,停用一切非必要外排裝置。提醒哨兵基因攜帶者、未脫敏的向導,以及普通人群,嚴禁長時間處于非淨化環境。”
“本輪鱗粉潮已觀測到鱗粉指數達臨界值0.94μ/L。在該指數範圍内,鱗粉可能通過呼吸道黏膜或經精神圖景滲透,導緻以下症狀:頭痛、嗜睡、短時認知混亂、信息素紊亂,嚴重者可出現精神體分離,甚至短時共鳴失控。”
“精神體分離……是玄學還是科學?”安東尼奧聽了一耳,搖頭。
“科學。”艾倫淡淡說,“鱗粉本身就是某種神經污染源,對未屏蔽的感知系統影響極大。精神體分離也是有可能的事。”
盡管實驗室安靜得幾乎可以聽見空氣被淨化的流動聲,但對安東尼奧來說,這樣的安靜并不真正令人放松。
他看了一眼艾倫。後者似乎完全沉浸在代碼中,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眼神一動不動地盯着屏幕,他身上有種近乎固執的專注力,像是能連續debug一天不吃飯,也不需要與任何人說話的那種人。
可安東尼奧不是。
他嘗試又運行了一次腳本,看着進度條緩慢加載時,還是開了口:“你不覺得我們組裡的向導學生有點多了嗎?”
艾倫眼睛沒有離開屏幕:“确實。”
“我查了一下,從5年前開始,向導就一直是我們課題組的主力構成。導師是有自己的想法嗎?”
艾倫終于停下了打字,轉向他:“他說過,最終目标是構建一個AI向導系統。不是模拟,也不是輔助,是足以‘代替’真正向導在精神共鳴中發揮作用的智能系統。而向導相比其他學生,本身具有天然的優勢,對于AI向導的底層邏輯有親身體會。”
“……聽起來像是要造神。”
“他當然沒這麼說。他說的是,如果這個系統真的完成,那麼這個世界就不會再因為向導的稀缺而陷入配對配不上、精神支撐失衡,甚至引發區域沖突的狀态。”
安東尼奧沉默了一下。他不是不能理解這個設想的偉大——的确,向導數量少、質量不均的問題在社會系統中已經成為一個高度敏感的變量,尤其在邊境星區,哨兵的精神失控甚至已經和資源戰争聯系在了一起。但這AI向導的誕生,顯然會削弱古老向導家族——比如賽默飛世爾家族,的影響力。
“可你不覺得,讓真正的向導來制造一個可以‘替代他們’的AI向導,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嗎?”安東尼奧緩慢地說道,“你讓他們用親身的體感、共鳴反饋、失控經曆,去喂養一台将來可能取代自己的系統……誰會心甘情願?”
“這就要看他們怎麼理解‘取代’,”艾倫說,“是取代勞動價值,還是取代存在意義。”
“說得真哲學。”安東尼奧低聲笑了一下,“那你呢?你怎麼看?”
艾倫沒有立刻回答,直到片刻後才說:“我隻知道,系統可以制造出‘不疲憊、不迷失、不自我犧牲’的向導。這不是替代,是保護。”
安東尼奧腹诽,這家夥還是太理想主義。
窗外的鱗粉仍在飄落,顔色愈加深重。空氣中漸漸有一種極淡的、甜中帶澀的氣息——那是鱗粉潮進入高濃度階段的特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