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天之後,阿嬌又恢複了原先和楚服打打鬧鬧的日常,并沒有什麼不同。
沒了到處惹是生非、沾花惹草的二哥,後宅的日子清靜又安甯。
隻是他留下一封信,三日之後送到阿嬌手中,隻寥寥數語,寫伴君如伴虎,未來難保永世長樂。若她願意回江南來,兩個哥哥就算沒有侯位,養她一個小丫頭也不是難事。
陳阿嬌知道,這不過是哥哥寬慰她的話而已,這裡沒有任何一個人肯放她離開。
送她《太子知術數疏》的那位大學士已經告老還鄉,阿嬌先前見到的大學士們陸續不聲不響離開,除了他一人,沒人記得和她告别。
長公主府上不會缺了巴結的人,走了一批自然還有一批,像是開春後堂前的燕子。
院裡嬌氣的花開過一輪,先生們就全換了新面孔。
隻可惜這些人似乎越來越知道何為“巴結”,全都對諸子百家、黃老之學不屑一顧,更不可能同她談論朝堂上的情況,于是講着講着,居然不約而同地,談起三從四德來。
最甚一次,她謄抄在一張絲帕上的《鄭風-風雨》夾在一卷書裡,被一個白胡子老頭發現了。
那絲帕的顔色是藕粉色的,一看便是閨房女孩的東西。
一手漂亮的好字,居然寫着這種“楚人遺風”,簡直是不學無術。那老頭勃然大怒,居然對着她罵起來“淫詞豔曲”“不堪入目”“驕奢淫逸”,說這世道不公,失德的女子不配為人婦、更不配做未來天子枕邊人來。
阿嬌從來沒見到這樣侮辱人的詞彙,“嬌橫”的少女抓着毛筆,被罵的渾身顫栗。
這位白胡子老頭是家中次子。哥哥家财萬貫,好吃好喝供着他,努力了半輩子,最後才勉勉強強,靠着上下打點,混了個名頭。
考官看他有趣,才留在身邊,讓他去長公主府好好教書,好讨幾分賞賜。誰知道這人哪怕自己家财萬貫,依然倨傲,自以為是什麼清高不入流的清官,罵起世家小姐豪紳毫不收斂。
最後是靈犀和楚服合力把人轟了出去。
楚服握着阿嬌的手,揮起鞭子。
阿嬌清晰的感受到自己這個人都還在顫栗,不知是因為被罵得恐懼,還是因為他所說的“世道不公”。
鞭子落在的時候她閉上了眼,感受到楚服的手輕柔而平穩,卻又十分有力地在空中發出清脆巨響,劃破了這位兩袖清風的清官的兩側袖子,汩汩鮮血冒出,順着他的手淌到了長公主府門口的地上。
第二日,他以沖撞了長公主的緣由,流放嶺南。
劉嫖說,這些人為了讨好我們,大約是講不出什麼好東西來了,而今你自己認字,這就夠了。
說完,便不再為她請先生了。
這雖然是好的,可是沒人再告訴她朝堂上的事情了。
于是陳阿嬌在下一次來葵水之時,特意跑去告訴娘親自己已經來了葵水,以為自己做了“成人”,便也能左右自己的言語和耳朵,想讓阿娘告訴自己外面的事情。
可是劉嫖如臨大敵,給她準備了許多補氣血的藥物,拉着她的手噓寒問暖,還給她拿來了許多女人才能戴的珠钗,卻對朝堂風雲隻字不提。
——明明長大了,但她還是跳不出長公主府高高的圍牆。
也沒再有人教她那一套珍貴的手稿。隻能靠她自己研讀。
為了讀懂那幾位老臣的“遺書”,阿嬌越發勤奮好學起來,也不讓楚服給她代筆作業了,大有頭懸梁錐刺股的架勢。
就連靈犀都忍不住調侃,小姐這是打算去朝堂上做公卿,來日加官進爵嗎?
她走了後,陳阿嬌和楚服不約而同對視一眼。
阿嬌黯淡笑笑,把懷裡那團成一團的手帕抽出來,塞進了楚服手中:“加官進爵,可就寫不了這些‘豔曲’了。”
楚服把手帕展開撫平,又仔細疊好,一雙眸子閃着星光:“賞我的嗎?”說完,不待阿嬌點頭,已經揣進了自己的懷裡,“那小姐可不許反悔了,這是我的寶貝了。”
阿嬌:“……”
她居然……有點高興?
阿嬌輕咳一聲,居然有些理解了自己那喜歡拈花惹草的兩位哥哥。
随手送出去的東西被人寶貝地收藏起來,原來是這種滋味。
那些流連青樓的男人們,那些追求所謂一見鐘情的男人們,也是為了這樣的心動嗎?
就在她愣神之際,楚服已經把毛筆洗好,重新塞進她的手裡。
“關于朝堂上的事情,我可以替小姐去外頭打聽,不過真假參半,可要小姐自己分辨了。”
說完,楚服彎下腰盯着她的眼睛:“他自己,不過是個無知的嬰孩,長了花白的頭發,裝作個大人的模樣而已。這世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思考。就像……”
兩人在對方的眼裡讀出來兩個詞,劉徹,還有馬蹄。
把馬蹄的事情,兩個人不約而同閉口不提,被當做了一場隐秘又盛大的成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