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進到遏佐部的内部,路上巡防的士兵也就多了起來,他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發笑。
原來無論是誰,當他坐的位置越高,他便越害怕,蕭霖如此,遏佐也如此。
或許是出于對來之不易的珍惜,又或者是對掌權的傲慢,他們總是習慣于在自己身邊豎起高塔,以彰身份也以示警惕。
陳京觀一個人在街上走着,發覺遏佐部的發展的确受到了地理因素的限制,因為風沙的原因大家很少會搭建固定的街市,如今夜幕降臨,偶然有幾家門口用雙語寫着“客棧”的帳子也看起來十分冷清。
但如今這時局在野外過夜不算是好主意,陳京觀對比了幾家開在外圍的客棧,最後選定了一個用栅欄圍起來的小帳子,揭開簾子走了進去。
“要住店嗎?”
坐在帳中的店家說話時沒有擡頭,他手裡一邊倒着酥油茶一邊問候進來的人,而陳京觀應了一聲坐到了他身邊,伸手接過了店家遞來的茶碗,輕聲道謝抿了一口。
“最近時局不好,生意不景氣,你要是住的話三十文一晚,平日的吃食我們也可以做,就是要另收費用。“
店家說話的時候始終忙活着手上的活計,他此刻起身朝爐子裡丢了兩顆碳,帳子裡的溫度随即也升高了一些。
雖說已經五月底了,可是沙漠腹地的晚上依舊寒風習習,陳京觀手裡握着那碗油茶,時不時擡眼看看店家。
“話說,怎麼這個時候還敢來?”
店家見陳京觀一直默不作聲,對他産生了興趣,他将爐子上的水壺提下來又給茶壺裡續上水,随後坐到了自己原來的位子上。
而陳京觀放下手裡的茶碗,接過店家遞來的毯子披在了自己身上,道了聲“多謝”,緩緩開口:“這不是我看你們換了人,估摸着能有新商機,便先來探一探,畢竟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陳京觀的話說得很有市井氣,隻是店家的反應倒像是早有預料,他此刻轉身打量着眼前的人。
“看樣子,你是南魏來的?你們的邊城不是也才剛拿回去,你倒是膽子真大。”
陳京觀應聲調侃了兩句,而此時的帳子又被人拉開了,一夥形似巡邏兵的人握着刀走進來,陳京觀微微側過臉用身上的毯子虛掩着自己的樣貌。
雖說當日遏佐是夜襲槐州,陳京觀也并沒有接近遏佐的部隊,可是小心點總是好的,此時他的身份對于遏佐來說并不算清白。
“照例巡查,今日住店的登記名錄遞上來。”
為首的兵士從聲音裡便能聽得出不耐煩,陳京觀默默低下頭繼續小口啜飲碗裡的茶,而他身邊的店家忙從身後的櫃子裡翻出冊子,雙手捧到了兵士面前。
那兵士倒也沒有難為店家,他手上漫不經心地翻着,側過身和身邊的人說着什麼,他身後的小兵一邊點頭一邊俯着身子聽,等着那兵士翻完了,店家又雙手捧着等待兵士歸還賬冊。
“他也登記了嗎?”
那兵士将冊子扔在店家手上,本來意欲要走,可偏偏側眼看到了坐着的陳京觀。
以往在西芥活動的漢人不少,他本來沒什麼疑心,但是看到眼前的人他總覺得與平日見到的南魏人有些不同。
“記了記了,最後那個黃三餘就是他,南魏來做布料生意的,說話還有些結巴。”
店家順着兵士的目光望着陳京觀,而陳京觀也立刻領會到了店家的好意,連忙站起身來朝兵士行禮,光一個名字就磕巴了三回。
“行了,都到這個時候了口舌不利還跑過來做生意,看來你南魏确實是日落西山了。”
兵士的話音剛落,跟在他後面的小兵就開始笑,陳京觀也奉承了幾句,把腦袋壓得更低了。而等着那隊巡視的兵士離開,陳京觀朝着店家舉了一躬。
“多謝您剛才替我解圍,隻是不知,您是如何看出了我的惶恐?”
店家本還僵着身子目送兵士的背影,聽着最後那句“惶恐”,突然笑出了聲,他擺了擺手讓陳京觀坐下,自己轉身把賬冊收好,一邊去斂帳簾一邊笑着答話。
“你進來時就沉默寡言,直到萬不得已才用那些早就準備好的話搪塞我。我做客棧很多年了,形形色色的人見了許多,像公子這樣的,隻要肯加錢,我們都願意收。”
店家回到了帳子中間,卻沒有再坐下,陳京觀望着籠着自己的陰影,緩緩擡頭。
“那您要加多少錢?”
“這要看公子覺得我一家老小值多少錢?”
店家的話一出,陳京觀就明了了其中的意思,他此時緩緩扶上了腰間的匕首,眼神也變得警惕起來。
“我老了,論說年輕的時候或許真能和少将軍打一架,但現在不行了。”
陳京觀聽聞此話,手雖然還扶在腰間,但是眉頭微微皺起,他站起身盡量與眼前的人平視。
“當時陳将軍饒了我一命,今日我把這一命還給少将軍,但我還想請少将軍再高擡貴手一次,明日無論結果如何,您的刀,不要揮向百姓可以嗎?”
陳京觀明白了那一聲“陳将軍”的指向,他此刻再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有些複雜的情緒湧了上來,而店家看着他,緩緩發笑。
“當時您父親率兵打到了克爾茶湖,而我們這裡無人管轄,我們本想着就要命喪于此了,但您父親調轉馬頭去了騰裡腹地。你剛進來的時候,我恍惚間以為自己又看到了他。”
店家此時再開口,語調裡滿是回憶泛黃的味道。
其實店家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笃定他就是陳頻的兒子,但是也是這樣一個大戰将至的夜晚,他的帳簾被人拉開,那人同自己飲茶,同自己談天說地,第二日他領着兵繞過了克爾茶湖。
“明日自願上陣的恪多部下,大多是從小就與恪多一起長大的,其餘的不過是想換一條命的奴隸,我不求少将軍心慈手軟,他們選了,便也是認命了。但是如果您路過的隻是尋常人家的帳子,能不能,留我們一條活路?”
此時店家喉嚨裡吞吐出的字,讓陳京觀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年歲,他沒有直接答話,而是将肩頭的毯子披在了店家的身上,他感受到自己在碰到眼前人的那一瞬,他身體微微一怔。
“謝謝您還記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