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達還是被厚葬了,因為比起他父親的罪行,他其實什麼也沒做。
可是他得死,這是命數裡的結局。
沁格讓人替宛達收屍,将他作為他那一脈最後的王爺,葬在了西芥的王陵中,而遏佐并沒有享受到這一切。
真正到了宛達下葬的那天,除卻茲察照例派人去替他超度,沒有一個人在屬于他的天坑旁為他誦經,直到鳥獸相迎,接他回家。
宛達死後,西芥也就從最初的七部聯盟徹底變成了兩部分存,而其中的茲察部并不具有競争力。
在某種意義上,西芥完成了統一。
隻是忽蘭在那這場内戰後久病不起,他的背部被宛達的長□□了好幾個血窟窿,為了避免恪多的悲劇再次發生,沁格托了陳京觀去槐州尋醫,最後費力給他撿回來一條命,可忽蘭的右臂卻沒了知覺。
從那以後,他長久地坐在馬場旁看着牧民放羊,右臂垂着,他便用雙腿夾住酒壺,再拿不太熟練的左臂擰開蓋子。
他不是個酗酒的人,但是酒精在此刻是他最好的良藥。
當時他被宛達刺下馬時就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他以為自己已經有了君王的殺伐果決,有了目空一切的膽量,可是眼前的人手裡顫顫巍巍拿着刀,他下不去手,他隻能等死。
他後悔過為何要出征,但是他并沒有把這一切說出來,他遣退了自己的親衛團,将自己最信得過的兄弟托付給了沁格。
這一刻,忽蘭明白了父親的堅持。
西芥不缺有血性的英雄,被郎中救回來的隻是殘軀。
這之後沁格試圖與他交流,但是忽蘭總以部落事務為重的理由故意躲着她。
如今整個西芥的版圖被重新分割,茲察又回到了嶺揚江左岸,這也是北梁的條件之一。
畢竟信仰,是西芥永遠無法割舍的東西。
而陸栖野在一切結束後拿了協議回去複命,他現在的身份已經不再是随心所欲的陸小爺了。
隻是這一次他走時,陳京觀感覺到了他眼中真正的離别。
整件事情看似告一段落,可是屬于西芥的餘震還在繼續。
那些被宛達慫恿的婦孺該如何處理,宛達遺留下的叛軍又該如何處理,甚至忽蘭作為西芥的首領,在這樣的狀态下是否可以繼任,這些連鎖反應全都積壓在了沁格的身上。
那日沁格揮刀斬首了最外圍的女子,後來她的屍首在兵荒馬亂中變得面目全非,她本就沒有名字,也沒有身份,想要尋到她的家人,隻能憑着沁格對她最後的記憶。
沁格隻記得她那雙如同小牛犢一般的眼睛。
“别吉,經篩查本次參與暴亂的共有一千零二十六名德爾哈,其中多數已被家人帶走,剩餘十四名孤兒無人認領。”
德爾哈,西芥語中植樹人的意思。
沁格朝着報信的兵士點頭,而陳京觀坐在帳中烤着火,突然歎了一口氣。
“少将軍有何想法?”
沁格注意到了他的反應,朝他的位置走過去。
陳京觀此時再擡頭看眼前的女子,她的高馬尾變成了束發,用一根紅木簪在頭頂上,她手臂上的傷還有些紅腫,不過天氣日漸暖和起來,倒也不必擔心凍瘡。
隻是她已經和初見時留着小辮的别吉全然不同了。
“要不是家人擔心受牽連,要不是家中沒人了。無論哪一種,把她們放回騰裡沙漠,都是死路一條。”
沁格沒說話,她知道陳京觀說得沒錯。在西芥,沒有姓名的奴隸可以被随意驅使,其中女子,更是不要嫁妝的工具。
不過可笑的是,在大多數人眼中還有一道身份地位的門檻,否則西芥的女子會活得更加艱難。
“我會帶她們回草原。”
陳京觀點了點頭,轉瞬間又似想起了什麼,他朝身邊的董輝使眼色,董輝愣了片刻,了然地點頭,随後起身到他帳中翻找了許久,等他再回來時,手上拿着一枚腰牌。
“别吉許我先去見見她們嗎?”
陳京觀接過董輝遞來的東西,沁格雖然心懷不解,可她還是拉開簾子示意陳京觀出門,而她跟了上去。
在離首領帳不遠的地方,十四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跪在地上,她們的手腳被繩索束住,身上除卻戰鬥時留下的傷,還依稀可見新的血痕。
陳京觀雙手背在後面,從她們面前緩緩走過,他故意左右搖晃着手裡的腰牌,等他去到最後一個低頭的女子那裡,他感覺到那姑娘的膝蓋向前挪動了分毫,他偏過頭看她,她便将頭埋得更深。
“你認識,對嗎?”
陳京觀半蹲着努力與那女子保持平視,可是她抿着嘴半天不說話。
“你認識多摩羅,是嗎?”
見那女子依舊沉默,跟在沁格身後的親兵就想要上前,可陳京觀擡手攔住了他。
“贊木琪徳,很好聽的名字,是他給你取的對嗎?”
此時的贊木琪徳身子有些顫抖,她咽了口喉嚨裡堵住的血沫子,陳京觀聽到她輕輕“嗯”了一聲。
“他的屍首由我的人送回騰裡了,你放心,遏佐一定沒找到。”
陳京觀的話被眼前人的抽泣打斷,他拿出腰間的匕首斬斷了束住她雙手的繩子,那塊腰牌也落到了她的手上。
“他臨死前還記得念着你的名字。當然,他到臨死前也沒有透露絲毫情報。”
“那他,算是英雄嗎?”
贊木琪徳因為長時間未進水,她說話時的嗓音像是從胸腔中傳出來的一般,陳京觀猶豫了一下點了頭。
“他算是你的英雄。”
突然的輕笑從贊木琪徳的口中發出,随即就是一聲歎息,她終于肯擡頭看着陳京觀,而那一時刻他也明白了沁格為何會形容那戰死的女子是牛犢般的雙眸。
幹淨,頑強,這是他看到的這一汪黑色泉水下的全部内容。
“别吉,原将我送回騰裡吧,遭到什麼我都接受。”
贊木琪徳轉頭看向沁格,而她的話刺痛了沁格的心。
她看起來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可常年沒日沒夜的暴曬讓她的皮膚粗糙而黝黑。
沁格沒有回答她,而是下令親衛放開了所有人的鎖鍊,宣布她們可以随自己去草原。
其餘十三個姑娘無疑是驚喜的,她們的面容在那一刻煥發新生,縱使去草原還是逃不過牧羊的宿命,可相較于騰裡的環境,這對于她們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好消息。
隻有贊木琪徳一個人沒說話,她跪在地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肩膀上烏黑的長發随着她的腦袋一起耷拉下去。
“現在,你還是願意去騰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