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格走到贊木琪徳的身邊,陳京觀便起身讓位,他瞧着兩個年歲相仿,卻截然不同的人此刻出現在一幅畫面中,他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
“願意。”
贊木琪徳的回答很簡單,沁格也沒有再說什麼,她直起身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我最後還想問您一個問題。”
贊木琪徳的聲音響亮了很多,而她的大膽讓在場所有人感到詫異,沁格止住了腳步,等着她繼續說。
“别吉,草原是什麼樣的?”
贊木琪徳問話時滿是猶豫,沁格突然被湧上來的眼淚模糊了雙眼,她小心翼翼地調整呼吸,讓自己看起來沒有異樣。
“那裡有溪流,有松柏,有鹿和松鼠,還有一望無際的馬場。”
“可是那裡沒有贊木琪徳對嗎?”
贊木琪徳,西芥語中紅柳木的意思。
“對,”沁格緩緩轉身,她看着贊木琪徳的眼睛,“隻有沙漠才能生出那般堅韌的植物。”
聞言,贊木琪徳笑了,她朝沁格點了點頭說了句謝謝,又緩緩朝陳京觀鞠躬,然後握着那塊被血迹腐蝕的腰牌,又走向了她的沙漠。
陳京觀看着那背影走遠,而他再轉身時沁格已經淚流滿面。
她在父親的葬禮上哭不出來,她被遏佐打在地上的時候哭不出來,她雙手沾滿鮮血時哭不出來,可是此時,她的無力感戰勝了她的理智。
“走吧,該去和你阿哈談一談了。”
沁格點着頭,努力用手将眼淚和鼻涕擦淨,陳京觀遞給她一塊手絹,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後輕笑地說了句謝謝。
“贊木琪徳……你們的祖先很喜歡紅柳吧。”
陳京觀邊走邊說,而沁格輕聲嗯了一句,片刻之後突然站住腳步。
“我也想拉她們一把,就像當初你拉我一樣。”
沁格的語氣堅定,她哭紅的眼睛還帶着晶瑩,陳京觀微微勾起嘴角示意她繼續向前走,等他們快到忽蘭的帳外時,陳京觀止步了。
“别吉是自己的玄鳥,我始終堅信這句話。”
說罷,陳京觀朝沁格擺了擺手示意她進去,沁格本還有些愣神,那帳中突然傳來一句:“進來吧。”
沁格微微朝陳京觀行禮,而在她轉身拉開帳簾的一瞬,滿屋的酒氣撲面而來。
“你喝了多少?”
沁格的語氣不算好,她看着地上橫七豎八的瓶子,一邊進屋一邊将門簾掀起來散味。
“别開。”
忽蘭的聲音不知是幾次宿醉後的産物,他如今斜靠在榻邊,門外照進來的光就打在他的臉上,他漸漸眯起眼睛,像是很難适應許久未見的陽光。
“一切都處理好了,就剩你了。”
沁格說着,邁步走到忽蘭旁邊坐下,順手奪過他懷裡的酒壺,仰頭将裡面的酒一飲而盡。
“喝完是舒服些。”
沁格的表情已經出賣了她不善飲酒的本性,可忽蘭并沒有出言反駁她,而是望着自己的妹妹笑了。
“這幾日你的人每天早上都會來給我彙報部落的近況,你做得很好。”
忽蘭說罷,用左臂撐着地面将身子轉了個方向,沁格便默契地别過了頭。
“你若是男子,其實你才是我最大的對手。”
沁格聞言抿着嘴沒說話,而忽蘭卻開始陷入自己半夢半醒的自述中。
“我見過你的額吉,她比你還要美麗。當時阿布迎娶她進門,我還去她的婚床上捉弄過她,可她性格很好,還将自己的頭上的紅瑪瑙給了我。可惜後來我弄丢了。”
忽蘭年長沁格九歲,沁格從出生時就習慣了沒有母親的日子,可在忽蘭的眼裡,妹妹的母親,就是自己想象中母親的模樣。
那時沁格的母親剛滿十九,而恪多已經年近四十,所以沒有沁格的那兩年,忽蘭每日黏着沁格的母親,纏着她陪自己放馬,讓她與自己一同去釣魚,也是因為這些回憶,自沁格從出生那刻起,忽蘭就當她作了自己的親妹妹。
但沁格的出現,也讓忽蘭失去了母親。
他還記得那一日他哭得有多聲嘶力竭,而他的手被恪多緊緊握着,直到他的四根手指都快沒了知覺。
那之後,恪多也沒有再娶過妻,即使他作為部落首領隻有一子很危險,可他依舊守着一雙兒女度過了後半輩子。
“阿布當時看到你時,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他抱着你的母親哭了,可最後依舊不得不撒手。後來你就成了西芥唯一有姓名的女子。沁格,是自由的意思。”
忽蘭的臉不知是因為酒精上頭還是情緒滿懷,他的眼眶下紅了一片,他說到這突然笑了,然後擡頭盯着沁格。
“所以,去讓更多長生天的别吉自由吧。”
沁格原本還沉浸在母親的故事裡,忽蘭這一句話将她拉回到現實,她擡頭對上了忽蘭的眼睛。
“你是說……”
“是的,西芥的天,從來不該隻庇佑草原,你們如嶺揚江一般,是西芥的母親。”
沁格的的喉嚨被堵住,她在與陳京觀說起自己的想法被自己的話吓了一跳,可那話說出口,她心裡的意願卻越來越強烈。
直到此刻,忽蘭徹底将一切點破,她才意識到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聖水是從克爾茶湖取的,西芥百姓是嶺揚江喂養長大的,被記住的不該隻有西芥的草原。
“那你呢?”
沁格突然發問,而忽蘭笑着回答道:“遏佐雖然心術不正,可是騰裡在他的管制下好了很多,他沒了,便又我頂上去吧。”
沁格聞言眉間的擔心陡然升起,忽蘭便寬慰她:“以前的騰裡是煉獄,可總有人選擇堅守在那裡,那就讓願意留下的人留下吧,我相信那片土地會回報熱愛它的子民。”
忽蘭的意思沁格聽得明白,該被保護的人,隻因為他們是人,就該有姓名。
沁格從忽蘭的帳中出來時已到了傍晚,如今三月的落日也有了屬于它的溫度,那斜晖灑落在草地上,連接着看不到盡頭的沙漠一直通往長生天。
沁格去尋陳京觀時他的帳子已經空了,而他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着:“我的承諾,依然有效。”
突然,又是如那日一般的寂靜,隻是此時帳子外的巡邏兵正在換班,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樣子,沁格不再是被丢在沙漠中的人偶,她的身上從馬服,到羅裙,用不了幾日,又将換成首領的長袍。
這次,她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