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京觀大開倉門,除卻他自己算好的數目以外,幾乎将糧倉裡所有的餘糧都搬到了門口。
那是整個廊州的大日子,各家各戶拖家帶口的往官倉跑,生怕自己去遲了趕不上這一波老天爺賞飯的機會。
陳京觀就在糧倉門口站了一天,他笑着迎來送往,看着自己背後的官倉漸漸變空,其實他做這一切的時候腦袋也是空的。
要說他還想着什麼,隻有席英那句。
他們這是在逼你。
陳京觀又何嘗不知,他這一路做了很多事,表面上他做出的選擇,可背後推手是誰,他不好說。
是陳頻?是蕭霖?亦或者是百姓?
唯獨不是他自己。
他深知這一切得來不易,也知道此舉将會給他帶來什麼,可是他下意識的就是沖去糧倉,然後喂飽這些願意來求自己的人。
就連這個選擇是不是他自己做的,他也不知道。
他能想清楚很多問題,可是唯獨這件事,當它在今早突然出現在陳京觀腦海中時,他屬實被吓了一跳。
那些抱着大包小包糧食的人在離開時對着陳京觀叩頭感謝,他有些麻木地挨個回禮,然後等着太陽的降臨,以及自己任性後應當付出的代價的到來。
他直到離開廊州時,依舊沒有見過史忠。
不過史忠卻從兩個兒子口中得到了截然不同的陳京觀的形象,史若說他生性乖張,史如卻稱贊他性情純良。
但是史忠的決定不會因為兩個兒子的評價而發生改變,他默許陳京觀開倉放糧,随後一道折子直抵通政司,遞到了蕭霖的手中。
這也是蕭霖第一次記起廊州還有史忠這樣一号人物。
他看着折子上對陳京觀私放官糧一事的描述,而他手邊還放着陳京觀自己的自白書。
兩者幾乎沒有什麼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史忠在書寫時似乎有所收斂,着重筆墨提到了廊州征糧的不合理,對于陳京觀的所作所為隻是一筆帶過,而陳京觀詳細叙述了自己查到的,以及查不到的,結尾處落筆:
“來都來了,不如讓我做點事吧。”
蕭霖手上拿着這封自白書在書房來回踱步,期間無論是關策或者周湘,所有來找他的人一律被攔到了門外。
不過陳京觀這個舉動有蔣铎做前車之鑒,即使蕭霖重拿輕放崇甯也無從辯駁,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是,陳京觀到底在想什麼。
陳京觀這樣做事,讓蔣铎想到了陳頻。
蕭霖希望陳京觀能改變什麼,卻不希望他依照陳頻的方式殉道。
十日後,蕭霖的聖旨傳到了廊州,酌降陳京觀為崇州豐水縣縣丞,即刻啟程。
陳京觀謝過了來傳旨的内侍,開始着手做離開的準備,由于在廊州沒待幾日,他這次基本上是原封不動将阙州的行李又搬上了馬車。
不過他臨走時把房子留給了叢愈來,沒給他房契,但是讓他安心住着,說是給他們的中秋賀禮。
真到了他離開的日子,依舊是夾道歡送,火熱程度不亞于他以往的每次赴任。但是這一次他坐在馬車裡沒有露面,就連平蕪也随着他沉默地坐着,直到車程過半,他才看着假寐的陳京觀問道。
“你究竟想要什麼?”
陳京觀沒回答,頭歪着靠在窗戶旁,九月的秋風正是飒爽,他隔着那缦簾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以為自己能夠接受被一次次被調離,但是當他收到去崇州的聖旨,他發現自己離最初的路線越來越遠了。
他甚至找不到再回去的機會。
當他選擇為人臣的時候,他手裡的刀就鈍了。
廣梁水患其實是上天在幫他,給了他一個恰合時宜的機會,讓他可以尋一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可若再來一次,若沒有那場水患,他要等到何時?
這個問題放在現在也是如此。
他要等到何時再回去,又将用什麼樣的手段?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其中屬于陳京觀自己的意志的部分已經沒有了,唯一能支撐他繼續的就是崇甯還沒死。
對,崇甯還沒死。
“我想讓她死,我想改變這一切。”
平蕪看着依舊微閉雙眼的陳京觀,抿了抿嘴繼續問道:“你有主意了?”
陳京觀搖頭,“沒有,但是隻要讓我活着,她就得死。”
平蕪有些不理解陳京觀此時的狀态,而一旁的席英開口道。
“所以你想清楚了?”
陳京觀猶豫了着點頭,道:“或許吧。當日你說我靠着師父和陸栖野替我兜底,是,沒錯。但是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我該想的不是愧疚,而是如何不辜負。”
陳京觀頓了一下,繼續道:“就如同我選擇開倉放糧,我隻是不想辜負那些百姓的信任。即使我知道他們是在綁架我,可這也是我之前所做的給了他們希望。選擇或許不是我真心的,但是結果我應當承受。我不該給了人希望,再親手把它毀掉。”
“至于未來,”陳京觀望着眼前的兩個人,“我不後悔我做的所有決定,我現在能做的是尋一條新路。”
陳京觀此時所說的,其實就是席英想要表達的意思,但是奈何她當時一時情急,能想到的隻有鋒利的話語。
但是她的話陳京觀自然會明白,她知道他會知道。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平蕪按照自己的理解吸收着陳京觀的話,但是他最關心的還是未來,畢竟他不想讓自己的哥哥白死。
“我們就去做一做這八品縣丞。順便,去看看他。”
隻是陳京觀兩次被貶的消息傳到其他人耳中時,他們卻不像陳京觀一樣的淡定。
離陳京觀三百裡外的崇州,江阮的手上是陳京觀被貶的始末,來送信的人躬着腰候在他身邊,而江阮越往下看,眉頭就皺得越緊。
看罷,他伸手把紙條扔進了面前的爐火,然後又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
“他是什麼反應?”
“離開阙州的時候沒什麼異常,但是離開廊州的時候我沒看到他。”
江阮嘴角微微抽動,“我還以為你也什麼都不在乎呢。”
“那我們要管嗎?”
等在一旁的人大氣不敢喘,江阮這副表情連他也很少看到,唯一一次見到,是江阮從姚康的府院出來時。
“不管。他這些事情做的一氣呵成,絲毫沒有讓我插足的意思。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幹什麼。”
等着的諜子領會到了其中的意思,可他剛準備離開時卻被江阮叫住。
“姚康那邊準備的怎麼樣了?”
諜子微微一頓,上前靠近江阮小聲說道:“他的意思是再等等,不過依我看,他在等您的消息。您不說話,他不敢做什麼。”
諜子的話當然有恭維的成分,但是江阮很了解這個叔叔,他膽小懦弱,難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