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阮眼裡,他唯一的用處就是同他留着一樣的血。
“那就讓他等着。告訴他一聲,快了,做好準備。”
諜子收了命令就躬身退下,而江阮瞧着那竄起來的火苗,一點點将陳京觀的名字焚燒殆盡,到最後隻留下“崇州”二字。
“我果然還是沒看透你。也罷,來了我的地盤,我有的是時間。”
另一邊的陳京觀,這條去崇州的路他走了十八天,他一路走着,離崇州越近,心裡就越亂。
他想明白了他要做什麼,但是沒想明白他能做什麼,以及若要去拜會溫叔讓時,他又能說些什麼。
拉着他的馬車一直走到豐水縣縣衙才停下,他沒有直接邁步下去,而是用手指挑起轎簾看了看。
窗外已經是午後黃昏,豐水縣毗鄰泯川江,他隻是坐在此處,就好似能聽到滔滔江水奔流向南。
不過同樣是邊境,崇州的治安比景州好很多。或許是處于三國邊境的緣由,東亭的殘餘勢力不敢在北梁的淩州有所動作,而崇州也就沾了淩州的光,換來了相對和平。
隻是畢竟與朔州隻有一江之隔,崇州吸納了很多東亭的文化習俗,其中也包括東亭的人。
泯川三界,畫舫随流。依山傍水,香染重樓。
這裡是整個南魏乃至整個大州歌舞藝妓最盛行的地方。
陳京觀想到了霜栽。
她所在的泯川樓,是南魏數一數二的紅樓,裡面的女子分三等,一等為妓,才貌雙全,通常作為樓内的門面出現,二等為娼,身無所長唯有嬌俏,這類人是樓内收入的主要來源,第三等,則叫嬤,通常是上了歲數又不願意離開紅樓的教坊姑姑。
陳京觀派人打聽過,霜栽最初是先被賣到了廊州,偶然間被泯川樓的一位嬤瞧見,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便把她帶到了崇州,後來她們就住在了泯川樓。
至于這位嬤姓甚名誰,陳京觀一點消息也找不到,不過他覺得就是霜栽所說的那位姑姑。
如今他到了崇州,雖說任着官職,可是連連降級後大家終是有些小看他,盯在他身上的眼睛就少了很多,他的行動倒是自由了。
他想着,心裡便把泯川樓也提上日程。
“少将軍?”
轎子外有人輕聲試探道,陳京觀放下手中的紗簾傾身走出去,看到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仆等在縣衙門口。
“您有事?”
陳京觀沒有質疑此人的身份,也沒有在乎他能直接認出自己,作為曾經盛極一時的人突然跌入泥潭,大家早就把他的傳聞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了。
“我家老爺請您去一趟,說是您若沒有選好住所,不妨先在府上住些時日。”
溫叔讓,陳京觀此時腦海中能想到的唯一還會挂念自己的人。
“知州的府院應當在明陽縣,與我豐水縣還有些距離,我平日上工不方便。”
陳京觀還沒有想好如何面對溫叔讓,可是眼前的老仆卻伸手遞上來一封信。
“老爺猜到您會推辭,囑咐我将東西給您就行,至于您去不去,看您。”
說罷,那老仆舉了一躬後轉身離開。
陳京觀手上抓着信封,那厚度應當不止是一封信,他猶豫了幾秒,小心翼翼地撕了個口子。
“讓我見見你,好嗎?”
信上隻有寥寥數語,其餘的是一些糧票和一張寫了地址的紙條。
那些糧票用九個紅包包裹的很好,每一個上面都寫了“祝吾孫長樂”。
陳京觀拿着東西的手有些抖,平蕪看出了他的異樣,招呼着府兵們先将一些公務書信搬去縣衙,然後自己上前探出一個腦袋看了一眼。
“師兄,去嗎?”
陳京觀沒做聲,将手裡的東西重新塞回那個信封,然後貼身收了起來。
“快些收拾吧,不然我們還得去做不速之客。”
那天是陳京觀這十年來第一次見到母親的畫像,溫叔讓支走了所有人,拉着他去了自己的書房,他身上有很濃的中藥味,這讓陳京觀想到了彌留時分的蘇揚。
但是溫叔讓看起來身體還算康健,他把自己這些年寫給溫家姐妹,寫給陳頻,寫給陳京觀的所有信都拿了出來,那些信堆在桌子上比蕭霖的奏折累得還高。
“我逢年過節就給你們寫信,院裡的人都回家了,我剛好能抽出空來。”
溫叔讓說話時溫和地笑着,他笑起來的時候和陳京觀很像,與其說陳京觀像溫潤,倒不如說他像溫叔讓。
除卻陳頻身上那幾分高傲,陳京觀幾乎和溫叔讓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陳京觀一晚上幾乎沒怎麼說話,溫叔讓一直小心地拉着他的手叫他“豫兒”,他的手爬滿了褶皺,不知什麼緣故,陳京觀還看到了幾條疤痕。
不知道是不是陳京觀的錯覺,他覺得溫叔讓也很怕他,或者說是一種不知所措。
他說話時一直盯着陳京觀腰間的玉佩,眼窩裡淚水蓄滿了卻不曾流出來一滴,他的聲音就如同門外的秋風,凜冽中帶着不容置疑。
這是他在刑部待了半輩子的後遺症,陳京觀心裡想着,又想起了那本《刑文錄》。
“您,”陳京觀突然開口,溫叔讓說到一半的話便咽進了肚子,“知道一切的原委對嗎?”
溫叔讓放在陳京觀手上的手慢慢抽了回來,他今晚避開的話題被陳京觀提了起來,他隻能點頭道:“知道。”
“所以你是怪我對嗎?”
還沒等陳京觀繼續說話,溫叔讓又說道,他說這句話是看着陳京觀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經紅了,但是臉上還帶着笑。
“我不怪您,您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最起碼您活着,還有人能同我一起在清明的時候給他們燒紙。”
陳京觀說完回了溫叔讓一個微笑,可是溫叔讓的眼淚卻在此時流出來了。
“那你,為何不讓我知道你還活着?”
陳京觀的喉嚨也有些哽咽,他反握住溫叔讓的手。
“因為直到幾個月前我才知道,是母親選擇用招認換您活着。在那之前,”陳京觀苦笑道,“您在我眼裡,是大義滅親,是貪生怕死。”
溫叔讓的眼淚順着脖頸流入領口,陳京觀伸手去給他擦,碰到他的時候,液體的溫熱和溫叔讓有些粗糙的皮膚讓他神經緊張。
但是他說出口之後,心裡反而好受多了。
“是蕭霖告訴你的?”
陳京觀點頭,而溫叔讓沒有立即答話,片刻後他歎了一口氣,道:“那他不該再讓你卷進來。”
“是我自己來的,我想尋個真相。”
溫叔讓聞言笑着搖頭,陳京觀沒有看懂他的意思,隻看到他用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手,然後緩緩起身。
“以前受的委屈,我幫不上忙,可你既然來了崇州,那便算是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