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沙棘園的眼
未時三刻的沙棘園飄着熟果的甜香,陳夫人的木梭在沙棘枝間翻飛,忽然聽見頭頂傳來沙雀驚飛的撲棱聲。她攥緊手中未編完的沙棘葉環,渾濁的眼睛掃過第三排灌木叢——那裡的沙棘果被撞落了半串,枝條上纏着半片染着靛青的粗麻布。
“李娘子,牽駱駝去西坡!”她的西北小調突然轉了調,尾音拖得老長,這是軍眷們約定的“有敵”暗号。正在給小駱駝喂鹽的李娘子立刻會意,故意将銅鈴掉在沙地上,清脆的響聲驚起蟄伏的沙蜥,朝着西南角的胡楊林方向逃竄。
陳夫人摸向腰間的平安鈴,卻在觸到鈴身時頓住——鈴舌上纏着根鷹羽,羽尖的靛青色與粗麻布上的毒漬一模一樣。去年冬天,謝将軍曾讓她們辨認過這種羽毛:“黑山部餘孽的頭巾上必有此物,看見就往沙棘刺上抹毒。”
她蹲下身,指尖劃過沙地上的蹄印。不同于西北駱駝的寬掌,這些蹄印帶着尖銳的馬刺痕——是沙匪慣用的突厥戰馬。更讓她心驚的是,蹄印邊緣滲着極淡的硫磺味,與三年前甘州商隊遇襲時的氣味分毫不差。
“王嫂子,去烽火台數胡楊葉!”陳夫人扯下頭上的沙棘葉環,往相反方向的藥田跑去。這是沈夫人教的“迷敵之計”:軍眷們若發現異常,便在不同方位制造動靜,用沙棘刺與胡楊葉混淆敵人的嗅覺。
路過育苗區時,她故意碰倒裝着辣蓼粉的陶罐。紫紅色粉末揚起的瞬間,聽見右側沙丘後傳來壓抑的咒罵——是帶着胡楊語口音的突厥話。陳夫人佯裝跌倒,眼角餘光卻看清了對方頭巾上的三橫一豎紋,正是謝将軍畫在沙地上的“黑山部圖騰”。
“阿姐,駱駝不肯喝水!”元貞的奶聲忽然響起,小女孩牽着的雙峰駝正對着水源地噴氣,鼻息間帶着反常的腥甜。陳夫人心中一緊,想起沈夫人說過:“戰馬愛飲混着蠍毒的水,駱駝卻能聞出十裡外的毒味。”
她悄悄解下腰間的銀鈴,系在元貞辮梢:“跟着鈴铛跑,去告訴沈夫人,沙棘園的西籬笆倒了。”看着孩子跌跌撞撞跑向醫棚,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弓弦繃緊的聲響。
“老婦識相就閉嘴。”沙啞的嗓音帶着沙礫摩擦的粗粝,刀刃貼上她後頸的瞬間,陳夫人突然将手中的沙棘刺紮進對方手腕。混着毒蜥膽汁的棘刺讓沙匪咒罵着後退,她趁機滾進沙棘叢,任由帶刺的枝條劃破面巾——這樣的傷痕,沈夫人一看便知是“毒棘示警”。
當沈清蘅提着藥箱沖進沙棘園時,看見陳夫人正趴在染着靛青的粗麻布旁,指尖對着西北方向連點三下——那是軍眷們自創的“方位手語”。她蹲下身,聞着布料上的硫磺味,忽然想起昨夜謝昭然說的話:“沙狼可能用‘舊道迷蹤’,借黑山部的旗号掩人耳目。”
“李娘子在西坡發現三枚鷹羽,王嫂子說烽火台的胡楊葉少了七片。”沈清蘅扶着陳夫人起身,指尖劃過她掌心的刺痕,毒血已被沙棘葉的堿性中和,“您做得對,用辣蓼粉逼出了他們的藏身地。”
遠處傳來巡夜士兵的銅鈴聲,三長兩短——這是謝昭然布置的“合圍信号”。陳夫人望着沈清蘅腕間的銀鈴,忽然輕笑:“當年我那口子在時,總說女人家别摻和戰事。”她摸着沙棘園新埋的防瘟香囊,“如今才知道,咱們的針線筐,原是比刀槍更利的眼。”
暮色漫進沙棘園時,沈清蘅看着軍眷們默默加固籬笆,有人往縫隙裡塞帶毒的沙棘刺,有人在必經之路埋浸過胡楊淚的陶片。元貞舉着撿來的鷹羽跑過來,辮梢銀鈴響成一串:“嫂嫂,這個能給小駱駝做頭飾嗎?”
她接過羽毛,看見羽根處刻着極小的胡楊紋——正是黑山部的“毒師徽記”。忽然明白,軍眷們的眼睛,從來不是盯緊沙丘的望遠鏡,而是紮根在這片土地上的每株沙棘、每聲鈴響、每個看似尋常的勞作瞬間。
“明日教大家編鷹羽形狀的沙棘環吧。”沈清蘅将羽毛插進藥箱,指尖劃過陳夫人新編的“警報環”,“讓沙匪知道,在咱們的沙棘園裡,每片葉子都是眼睛,每顆果實都是暗号,而我們——”她望向遠處胡楊林上升起的三縷青煙,“從來不是待宰的羔羊。”
夜風掀起她的衣角,沙棘葉的沙沙聲裡,混着軍眷們低聲傳遞的消息:“西坡埋了三罐迷蹤散”“水源地換了帶刺的水袋”。沈清蘅忽然懂得,謝昭然說的“軍民如胡楊共生”,原來早就在這些平凡的日常裡,長成了最堅固的防線——當每個軍眷都成了沙海的眼睛,再狡猾的沙匪,也逃不過這片土地的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