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顯然也注意到了。伊爾哈看見天子的手指在接觸到茶盞時微微一頓,目光在那宮女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雙總是深不可測的眸子閃過一絲恍惚,但轉瞬又恢複了清明。
"這簪子..."康熙的聲音比平日低沉,"是内務府新制的樣式?"
那名叫春翠的宮女身子微微一顫,聲音卻依然平穩:"回萬歲爺的話,是奴婢從家裡帶來的舊物。"
殿内突然安靜得可怕。伊爾哈注意到康熙摩挲茶盞的指尖有些發白,她不動聲色地移步上前:"皇上嘗嘗這新進的六安瓜片?臣妾記得您最愛這個。"
康熙擡眼看她,眸中的寒意讓伊爾哈心頭一凜。隻見天子輕輕擱下茶盞,對李德全淡淡道:"帶下去審。"
短短四個字,卻讓春翠瞬間面如死灰。她倉皇擡頭,眼中滿是驚恐:"萬歲爺饒命!奴婢不知犯了什麼錯..."
李德全已經帶着兩個太監上前,利落地架起春翠就往外拖。伊爾哈注意到康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支在掙紮中掉落的蘭花簪,直到人影消失在宮門外。
"表哥..."伊爾哈輕聲喚道,卻發現康熙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無妨。"康熙擺了擺手,聲音有些沙啞,"朕先回乾清宮了。"
當夜,慎刑司的燈籠亮到三更。伊爾哈在永和宮輾轉難眠,窗外秋風嗚咽,像是誰在低聲啜泣。直到子時,李德全才來禀報,說那宮女招認是受了儲秀宮李嬷嬷的指使。
"李嬷嬷說...說萬歲爺最念舊情,若是見到與孝康章皇後相似的容貌..."李德全的聲音越來越低。
伊爾哈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氣得渾身發抖:"好大的膽子!竟敢拿孝康章皇後作伐子!她把姑母當做什麼人?!又将表哥置于何地?!"
第二日清晨,伊爾哈去乾清宮請安時,看見康熙正在批折子,眼下帶着淡淡的青影。殿内焚着濃重的檀香,卻掩不住一股藥味。見她來了,天子隻平靜地說了一句:"處理幹淨了。"便再沒提起此事。
伊爾哈後來才知道,那夜康熙在乾清宮獨自坐了一宿。李德全說,皇上對着那支被折斷的蘭花簪看了很久,最後親手将它鎖進了一個錦盒裡。
暮春時節,伊爾哈在整理庫房時偶然發現一個落灰的錦盒。打開一看,裡面靜靜躺着一支斷成兩截的素銀蘭花簪。她突然想起那日康熙看着春翠時,眼中除卻怒意,還有更深更痛的什麼東西——那是八歲喪母的孩子,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這件事隻在永和宮内激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很快便歸于平靜。宮人們私下裡議論,都說春翠這丫頭定是在禦前打翻了茶盞,或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才會被李德全親自拖下去。畢竟在這深宮裡,一個粗使宮女突然消失,實在算不得什麼稀罕事。
"聽說那丫頭被送去浣衣局了?"
"噓...我瞧着是被打發去辛者庫了。"
"活該!誰讓她不長眼,在萬歲爺面前失儀..."
幾個小宮女躲在回廊拐角處嚼舌根,見伊爾哈的貼身嬷嬷過來,立刻噤若寒蟬地散開了。嬷嬷搖搖頭,心裡明鏡似的——那日的情形她看得真切,春翠那身打扮,那副作态,分明是有人精心調教過的。但既然主子們都不提,她自然也不敢多嘴。
康熙依舊每日來永和宮看太子,神色如常,仿佛那日的恍惚從未發生過。隻有伊爾哈注意到,每當有生面孔的宮女上前奉茶時,天子的目光總會先在那人臉上停留一瞬,又很快移開。
深秋的落葉鋪滿了宮道,掃了一層又落一層。就像這宮裡的秘密,埋了一件又添一件。偶爾伊爾哈路過庫房,看見那個裝着斷簪的錦盒,總會想起康熙那夜獨自坐在乾清宮的身影。但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吩咐人把那錦盒收到更隐蔽的角落去。
這件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湮沒在宮牆之内。
……
寒冬臘月,紫禁城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十一月初的這場大雪來得格外早,紛紛揚揚下了整整三日才停。檐下的冰溜子結得老長,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光。
雪停這日,伊爾哈裹着狐裘去了坤甯宮。赫舍裡皇後去世後,康熙給她谥号定為仁孝,算是對她一生的肯定。
仁孝皇後的忌日将至,宮裡處處透着肅穆。她跪在佛前上香時,恍惚想起這位早逝的皇後生前最愛在雪天煮茶賞梅。香爐裡的青煙袅袅升起,伊爾哈默默念了段往生咒,這才扶着宮女的手起身。
回永和宮的路上,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遠遠就聽見孩子們的笑鬧聲——保清帶着三公主正在院門口堆雪玩。
馬佳庶妃前些日子又診出懷孕,算算日子,應該是康熙的三阿哥。馬佳氏養胎,愈發顧不上三公主,幸好保清經常帶着妹妹玩。
見伊爾哈回來,兩個小家夥立刻撲上來,小臉凍得通紅。
"佟娘娘!我們在堆雪人呢!"保清興奮地拉着她的衣袖。
伊爾哈蹲下身,替三公主拍去裙擺上的雪粒:"怎麼不在屋裡暖和着?仔細着涼。"話雖這麼說,看着孩子們期待的眼神,她又不忍心掃興。
"不如咱們堆個大的?"她突然提議,眼睛亮晶晶的,"再做個冰雪滑梯可好?"
宮人們聞言都愣住了。按規矩,主子們不該參與這等嬉戲。但見伊爾哈已經摘了手籠,親自指揮起來,也隻好跟着忙活。
"去取些胡蘿蔔來,再找頂舊帽子。"
"這邊的雪壓實些,滑梯才牢固。"
"保清,去叫你太子弟弟也來玩。"
不多時,永和宮院裡就立起了兩個憨态可掬的雪人。大的那個戴着李德全貢獻的舊暖帽,小的那個系着伊爾哈的胭脂色披帛。最妙的是那道冰雪滑梯,保成被乳母抱上去時,樂得直拍小手,滑下來時咯咯笑個不停。
玩了一會兒,伊爾哈突然想吃番茄火鍋,下雪天跟火鍋最搭了。伊爾哈站在廊下,悄悄拉過貼身宮女琉璃,壓低聲音道:"今兒晚上叫膳房準備個番茄鍋子,要..."
話未說完,忽然聽見身後"撲通"一聲。轉頭就見保清不知何時溜了過來,一個沒站穩摔在了雪堆裡,卻顧不上疼,一骨碌爬起來就撲到伊爾哈腿上:"佟娘娘!保清聽見了!番茄鍋是什麼好吃的?"
伊爾哈哭笑不得,正要解釋,純禧也聞聲趕來,一雙杏眼眨呀眨的:"佟娘娘,純禧也想嘗嘗..."
這些番茄還是春天的時候康熙送來的番茄苗結的果子,伊爾哈正準備自己偷偷解饞,卻沒想到被他們聽到了,不過幸好留下了種子,明年可以繼續種。
看到孩子們這樣,伊爾哈還是心軟了,她答應保清和純禧:“那我們明日一起吃好不好?”
保清和純禧歡呼着繼續去玩滑梯,伊爾哈一把拉住琉璃的手,将她拽到回廊拐角處,左右張望一番,才壓低聲音道:“今晚咱們偷偷吃烤肉,别聲張。”
琉璃聞言,眼中頓時閃過狡黠的光,抿唇笑道:“主子這是饞肉了?”伊爾哈輕哼一聲,指尖戳了戳她的額頭:“少貧嘴,快去禦膳房安排,讓他們備些上好的牛肋條,要肥瘦相間、切得薄薄的,再備些五花肉,烤得焦香些才夠味。”
琉璃點頭應下,正要轉身,伊爾哈又拉住她補充道:“對了,多要些新鮮的菜葉,莴苣、紫蘇、嫩生菜都要,再切些黃瓜條、蘿蔔絲,解膩又爽口。”琉璃笑着應道:“主子放心,奴婢這就去辦,保管今晚讓您吃得舒心。”
夜幕低垂,伊爾哈特意遣退了殿内伺候的宮人,隻留琉璃一人在暖閣裡張羅。炭火盆上架起銅盤,熱油滋滋作響,薄薄的肉片一放上去便卷了邊,香氣瞬間彌漫開來。伊爾哈迫不及待地夾起一片烤得微焦的五花肉,蘸了醬料,裹上脆生生的菜葉,一口咬下去,肉汁混着清甜的菜香在舌尖綻開,她滿足地眯起眼,歎道:“這才叫吃飯呢!”
琉璃在一旁替她斟了一杯桂花釀,笑道:“主子慢些吃,肉還多着呢。”伊爾哈抿了一口酒,臉頰微紅,望着窗外飄落的細雪,心情愈發舒暢。明日那番茄鍋子再熱鬧,也比不過此刻獨享的惬意。她夾起一片牛肋條,烤得恰到好處,外焦裡嫩,忍不住又彎了眉眼,心想:“果然,偷着吃的東西,最是美味。”
……
臘月裡的紫禁城銀裝素裹,細碎的雪粒子撲打在朱紅宮牆上。康熙連日忙于祭天儀典與年關政務,乾清宮的燭火常亮至三更。剛滿兩歲的太子保成正是最黏人的年紀,見不到皇阿瑪,便整日鬧着要找"哥哥姐姐玩"。乳母們拗不過,隻得裹着厚厚的貂絨鬥篷,抱他去永和宮。
"太子爺慢些!"乳母氣喘籲籲地追着蹒跚的小團子。保成穿着大紅缂絲棉襖,像隻圓滾滾的福娃娃,搖搖晃晃沖進暖閣,一頭紮進正在玩布老虎的保清懷裡:"哥哥抱!"
保清被撞得往後一仰,手裡編到一半的草蚱蜢都飛了出去。五歲的純禧公主忙把弟弟扶正,三公主已經舉着撥浪鼓逗他:"保成看這裡!"
今日伊爾哈打算吃番茄火鍋,保成早早的被保清告知有好吃的,懶着不肯走,非要跟着一起吃。
永和宮的暖閣裡,銅鍋咕嘟咕嘟冒着熱氣,鮮紅的番茄湯底翻滾着,散發出酸甜的香氣。伊爾哈挽起袖子,親自将薄如蟬翼的羊肉片下進鍋裡,紅白相間的肉片瞬間卷起了邊。
"佟娘娘!我要那個魚丸!"保清舉着銀箸,眼巴巴地盯着鍋裡浮沉的雪白丸子。
"慢些,小心燙。"伊爾哈笑着撈起魚丸,特意在他面前的碟子裡晾了晾。
純禧公主斯文地小口啜飲着酸梅湯,時不時擦擦嘴角的醬料。小丫頭吃得滿臉通紅,還不忘把咬了一口的蝦滑往保清碗裡塞:"弟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