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生辰前三日,淩霜抱着個紫檀木匣子來到永和宮。匣中整整齊齊疊着幾幅素絹,上頭是赫舍裡皇後生前親手描摹的小衣裳圖樣——杏黃緞面繡雲紋的吉服,靛藍棉布縫的寝衣,連袖口的如意結都勾勒得一絲不苟。
"娘娘臨終前畫了足足十二套。"淩霜聲音發哽,手指輕撫過絹面上已經幹涸的墨迹,"說要讓太子爺穿到開蒙..."
伊爾哈接過圖樣時,發現最底下還壓着張特别的:大紅錦緞上畫着騎着小馬駒的孩童,針腳備注裡寫着"待保成六歲騎射時用"。她不動聲色地抹去眼角濕意,轉頭吩咐琉璃:"去把本宮收着的雲錦取兩匹來,要杏黃色團龍紋的。"
西暖閣裡,純禧公主正帶着三公主給布老虎縫眼睛。保清舉着根銀針,笨手笨腳地往香囊裡塞安神草藥,碎屑沾了滿身。見伊爾哈進來,三個孩子獻寶似的舉起半成品:"佟娘娘看!保成肯定喜歡!"
生辰當日,保成穿着按生母圖樣裁制的新衣,在堆成小山的禮物前眼睛發亮。保清迫不及待地搶着介紹:"這個會叫的布老虎是我做的!裡面塞了鈴铛!"純禧公主紅着臉遞上繡着歪歪扭扭"壽"字的帕子,三公主則直接撲上去抱住保成,糊了他一臉口水。
最特别的要數伊爾哈送的錦盒——裡頭整齊碼着十二個生肖抱枕,每個都繡着"長命百歲"的暗紋。保成歡呼着撲進她懷裡時,誰都沒注意到康熙悄然将那個未完工的騎射圖樣,藏進了自己的袖中。
康熙怕内務府會苛待太子,鈕祜祿氏又不是生母,康熙也怕她不用心,也不想讓她太過接近太子,于是将赫舍裡皇後留下的人裡面挑了一個安排做内務府總管。伊爾哈怕這太監時間長了會仗着太子做出錯事,特意将人叫到面前準備敲打了一番。
永和宮的東暖閣裡,伊爾哈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指尖輕輕叩着案幾。新上任的内務府總管秦德安跪在青磚地上,額頭沁出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擡起頭來。"伊爾哈的聲音不疾不徐,卻讓秦德安後背發緊,"赫舍裡皇後留你在毓慶宮,是念在你兄長侍奉皇帝的忠心上。"她突然将茶盞重重一放,驚得秦德安一哆嗦,"可若你以為仗着太子就能在内務府作威作福..."
琉璃适時捧出個錦盒,裡頭躺着赫舍裡皇後親筆所書的"毓慶宮人事手谕"。秦德安看見那熟悉的字迹,頓時紅了眼眶:"奴才萬萬不敢!娘娘臨終前囑咐過,要奴才們謹守本分..."
"你雖是太子的人,但也是負責整個内務府的總管。皇上安排你做總管是怕奴才們苛待太子,但也不是讓你帶着内務府隻服務太子的明白嗎?要是敢狗仗人勢,本宮就能料理了你!而且本宮已奏明皇上,擢升佟家三房的佟維業為内務府副總管。"伊爾哈漫不經心地撫過腕上的翡翠镯子,"他雖姓佟,卻是皇上親點的。"這話說得巧妙,既表明佟家不會插手太子事務,又暗示這雙眼睛會時刻盯着内務府的賬本。
佟家被敲打後,佟府門前往日的車馬喧嚣早已不見蹤影。朱漆大門緊閉,隻留一側小門供下人進出。院牆内,朗朗讀書聲替代了昔日的絲竹宴樂——佟國維親自督促着族中子弟在祠堂旁新設的書齋裡苦讀。
"《大清律例》第三卷,背。"隆科多跪在青石闆上,額角的汗珠滾落在《會典》書頁上。他面前坐着新來的翰林師傅,手裡戒尺有節奏地敲着案幾。
佟佳夫人走過回廊時,瞥見老爺正在佛堂焚香。那尊新請的送子觀音前,供着本翻舊的《聖谕廣訓》——自打伊爾哈派人送回那對熔了的金觀音墜子,佟國維就再沒提過子嗣之事。
偶爾有故交來訪,隻見佟家廳堂正中挂着禦賜"詩禮傳家"的匾額,下頭案幾上擺着内務府新發的賬冊。佟國綱與人吃茶時,總不忘"恰好"露出袖中《吏部則例》,歎一句:"如今這差事,不精熟律法可辦不利索。"
就連最纨绔的三房少爺,如今出門都帶着本《洗冤錄》。有次在酒樓聽見有人非議牛痘新政,竟拍案而起引經據典地駁斥,驚得滿座賓客掉了筷子——據說那日他腰間玉佩上,赫然刻着"慎獨"二字。
康熙也沒想真的将外家一棒子打死,所以給佟維業一個機會。
秦德安退出殿門時,正碰上保清牽着太子在院裡看螞蟻搬家。小太子仰着臉脆生生喊了句"秦谙達",他連忙跪下回禮,忽然想起赫舍裡皇後彌留時的囑托:"保成身邊的人...萬不可成了索額圖那樣的..."
三日後,内務府呈上的份例單子果然規矩了許多。太子毓慶宮的用度分毫不差,各宮嫔妃的月例也再無克扣。鈕祜祿妃來永和宮串門時,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妹妹治家倒比本宮還嚴。"伊爾哈隻是含笑遞上盞君山銀針:"姐姐說笑了,不過是按着皇後娘娘生前的章程辦。"
窗外,保清正舉着新得的木劍給太子比劃,兩個孩子笑鬧的身影投在茜紗窗上,像極了皮影戲裡的忠孝故事。
伊爾哈才不怕處置太子身邊的人會影響她和太子的關系,她手裡可有赫舍裡皇後留給她的手書!若是這些奴才敢背主張狂,伊爾哈就能直接送他們去見先皇後!
……
盛夏午後,永和宮的竹簾半卷,濾進一室斑駁的涼蔭。忽見禦膳房總管親自捧了個青釉冰鑒進來,揭開蓋子時,絲絲白霧裹着甜香漫開——竟是盞罕見的酸奶酪,上頭澆着新熬的山楂蜜醬,紅豔豔的像綴了層珊瑚珠。
"娘娘容禀,這是西域貢的法子。"總管擦着汗解釋,"用冰泉水湃過的羊奶,加上野蜂蜜發酵..."話音未落,保清已經踮着腳往案幾上爬,三公主的小手直接戳進了蜜醬裡。
伊爾哈用銀匙輕敲盞邊,清脆的叮咚聲立刻讓孩子們安靜下來。她先舀了一勺喂給挨個排排坐的小家夥們——酸奶酪凝如脂玉,入口即化,酸甜的果醬裡還藏着搗碎的桑葚粒。保成吃得眼睛都眯起來,奶膘上沾了道紅印子也不管,舉着空碗直嚷:"還要!"
最妙的是琉璃端上來的配食:新摘的薄荷葉裹着冰鎮雪梨絲,往酸奶上一鋪,翠白相間煞是好看。純禧公主學着伊爾哈的樣子小口品嘗,忽然"呀"了一聲——原來酸奶底下還埋着搗碎的冰沙,咬起來咯吱咯吱響。
保清吃得興起,舉着木勺就要去夠冰鑒裡剩下的酸奶。伊爾哈眼疾手快地攔住,卻見太子已經麻利地爬到她膝上,舉着沾滿果醬的小勺子往她嘴邊送:"佟娘娘吃!"陽光透過琉璃盞,将酸奶映得如同琥珀,裡頭凝固着整個夏天的清甜。
伊爾哈見幾個孩子眼巴巴地盯着空了的青釉冰鑒,小臉上寫滿了意猶未盡。保清還舉着木勺不肯放下,三公主的指尖上沾着最後一點粉色的果醬,正偷偷往嘴裡送。
"夠了。"她輕輕拍開三公主的小手,拿帕子細細擦掉那點果漬,"昨兒太醫怎麼說的?涼食傷脾胃。"
保清撅着嘴剛想撒嬌,卻見伊爾哈已經讓琉璃端來溫熱的杏仁茶:"這個也好喝,還養人。"
太子保成最是機靈,見風使舵地撲進伊爾哈懷裡,奶聲奶氣道:"聽佟娘娘的~"——那小模樣,活像隻讨好人的奶貓。
純禧公主捧着杏仁茶,忽然指着窗外驚呼:"快看!"原來院裡的石榴樹被風吹得沙沙響,熟透的果實裂開道口子,露出裡頭晶瑩的籽粒。保清頓時忘了嘴饞,拉着弟弟妹妹跑到廊下數石榴。伊爾哈望着孩子們雀躍的背影,轉頭對琉璃笑道:"去摘幾個石榴,讓膳房做成蜜餞,明日給他們當零嘴。"
夏風穿過回廊,将孩子們的笑聲和石榴的清香攪在一起。琉璃忽然發現,方才還鬧着要酸奶的保清,此刻正踮着腳給弟弟夠樹梢的紅石榴——那副小大人模樣,倒比杏仁茶還暖人心脾。
夕陽西斜,暑氣漸消。伊爾哈領着孩子們來到永和宮後院的梧桐樹下,隻見五架嶄新的秋千一字排開——青竹為架,朱漆踏闆,連垂下的繩索都纏了防磨手的軟綢。
"每人一架,不許争搶。"她話音未落,保清已經猴子似的竄上了中間那架描金秋千。三公主被乳母抱上纏着紫藤的小秋千,純禧則選了最邊上挂着香囊的那架。
太子保成急得直跺腳,伊爾哈彎腰将他抱上特制的矮秋千,親自在後面輕推:"抓緊繩子,對,就這樣..."晚風拂過樹梢,帶着孩子們的笑聲蕩向遠處。保清的秋千蕩得最高,衣袂翻飛間活像隻展翅的雛鷹;三公主的秋千上系着銀鈴,随着擺動叮咚作響;純禧卻最是乖巧,隻輕輕晃着給妹妹示範姿勢。
"娘娘也來!"保清突然跳下秋千,拉着伊爾哈的衣袖往空着的第五架秋千拽。那架秋千明顯寬大許多,踏闆還雕着纏枝蓮紋。正好四公主不敢自己做,伊爾哈幹脆抱着四公主側身坐上,誰知剛蕩起來就聽"咔嚓"一聲——原來孩子們偷偷讓太監在秋千後頭系了條紅綢,七八個小太監正合力拉着綢帶助勢。
暮色中,五架秋千此起彼伏。石榴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恍惚間像是又結出了滿樹歡笑的果實。直到宮燈次第亮起,琉璃才強行把孩子們哄下來——保成的小手都攥出了紅印子,還嘟囔着"再蕩一下下"。
……
這天正好是初十,孩子們都不用來永和宮,重要的是伊爾哈想歇歇。孩子們便自發地湊到壽康宮去給太皇太後請安。
太皇太後年紀大了,就喜歡孩子們在膝下熱鬧,就留他們在這裡玩,順便吃午膳後再走。正巧遇到了來請安的康熙。
康熙在壽康宮的紫檀木圈椅上坐得筆直,手中茶盞裡的君山銀針已經續了三回水。太皇太後撚着迦南香佛珠,眼角的皺紋裡藏着洞悉一切的笑意。
"玄烨啊,"老人家輕輕拍了拍孫兒緊繃的手背,"你三歲時還在慈甯宮打翻過哀家的琺琅香爐呢。"窗外的石榴樹沙沙作響,仿佛在附和這溫柔的調侃。
康熙摩挲着茶盞上"江山永固"的刻字,眉頭仍未舒展:"可保成昨日背《三字經》,背到'養不教'就跑去追蝴蝶..."話音未落,廊下突然傳來清脆的童謠聲——原來是純禧公主帶着三公主和四公主在跳百索,繩子甩地的節奏恰好合着"人之初,性本善"的韻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