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後,保成和保清躲在乾清宮後殿的屏風後面,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保清捅了捅弟弟,小聲道:"汗阿瑪真厲害,一招就把兩隻老狐狸都收拾了!"
保成卻皺着小臉:"可是...三舅姥爺看起來好可憐..."他想起索額圖臨走時那個踉跄,突然有點後悔出了這個主意。
這時康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現在知道心疼了?"兩個孩子吓得一哆嗦,轉身看見父皇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記住今日。"康熙一手一個把他們拎起來,"為君者,既要懂得借力打力,也要知道适可而止。"他拍了拍保成的小腦袋,"去給你三舅姥爺送盒參茶,就說是你額娘留下的。"
而納蘭容若奉命明珠給傳口谕,臨走時意味深長地說了句:"父親可知,徐渭在甯古塔招供了不少有趣的事..."
明珠手中的茶盞啪地摔得粉碎。他望着皇宮方向,終于明白皇上這是要他們兩黨互相牽制,誰也甭想獨大。月光透過窗棂,照在那道降職的聖旨上,"持身不正"四個朱批大字格外刺目。
……
太子保成的小轎剛在赫舍裡府門前落下,朱紅色的大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老管家領着全府上下跪在影壁前,額頭抵着青石闆,誰也不敢擡頭直視天家血脈。保成被這陣仗吓了一跳,小手緊緊攥着衣角,直到看見跪在最前面的白發老者——那是他從未謀面的外祖父,仁孝皇後的父親索尼。
"快、快起來..."保成學着康熙的樣子虛扶了一把,卻因為個子太矮,隻夠得到老人的衣袖。索尼擡頭時老淚縱橫,臉上的皺紋像幹涸的河床突然迎來春雨。他顫抖着想去碰太子的手,又在半空硬生生停住,最後隻是深深作揖:"老臣...老臣參見太子爺..."
保成突然想起伊爾哈教過的禮數,連忙側身避過半禮:"外祖父折煞保成了。"這一聲"外祖父"叫出來,赫舍裡家幾個女眷當場就捂着嘴哭了。站在索尼身後的年輕男子更是紅了眼眶——那是保成的親舅舅常泰,仁孝皇後的幼弟。
常泰手裡還攥着個褪色的布老虎,跟保成今日帶來的那個正好是一對。他蹲下身與太子平視,聲音輕得像是怕驚醒了夢:"太子爺長得...真像姐姐..."話沒說完就哽住了。保成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舅舅眼角的淚,突然覺得心裡酸酸的,像是吃了沒熟的杏子。
老管家引着衆人往花廳走時,保成被常泰抱了起來。七歲的小太子本該避諱這樣的親近,可康熙特意囑咐過"今日隻論家禮"。他摟着舅舅的脖子,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後來才知道,那是仁孝皇後生前最愛的熏香味道。
花廳裡擺着各色點心,全是仁孝皇後幼時愛吃的。索尼顫巍巍地捧出一本泛黃的《女誡》,扉頁上有稚嫩的筆迹寫着"赫舍裡芳兒習字",那是仁孝皇後的閨名。保成小心翼翼地翻着書頁,忽然從裡頭掉出一朵幹枯的木蘭花。
"你額娘七歲時夾的。"索尼用袖子擦了擦書案,"那年她第一次學繡木蘭,針腳歪歪扭扭的..."老人說着突然頓住,因為保成從荷包裡掏出了塊繡帕——上面歪歪扭扭的木蘭花,竟與書裡那朵有八分相似。
常泰再忍不住,撲通跪下将太子摟進懷裡。保成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滴在自己朝冠上,他學着康熙安慰自己的樣子,輕輕拍了拍舅舅的後背:"舅舅不哭,保成...保成以後常來看你們..."
回宮的路上,保成一直扒着轎窗往後看。赫舍裡府門前,索尼還拄着拐杖站在夕陽裡,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小太子突然想起伊爾哈說過的話:"你汗阿瑪讓索額圖閉門思過是罰,讓你去赫舍裡府是恩。"
……
冬雪初落,永和宮的琉璃瓦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銀白。伊爾哈倚在暖閣的窗邊,看着昭甯公主在院子裡踩雪玩。小丫頭裹着大紅猩猩氈鬥篷,像團跳動的火焰,在雪地裡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腳印。
琉璃捧着熱茶進來,伊爾哈囑咐她:
"今兒雪大,叫榮憲他們好好在屋裡暖着。"伊爾哈接過茶盞,熱氣氤氲中瞥見昭甯正試圖堆雪人,胖乎乎的小手凍得通紅還樂此不疲。她剛要喚宮女去添個手爐,外頭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青玉掀簾而入,發梢還沾着未化的雪粒:"主子,翊坤宮剛傳來消息,郭貴人診出兩個月身孕了。"
伊爾哈指尖在茶盞上輕輕一頓。宜嫔的這個妹妹入宮才半年,倒是趕上了好時候——地震後康熙為安撫民心,确實多召幸了幾位新人。她轉頭望向多寶閣,那裡擺着各色錦盒,都是提前備好的賀禮。
"把那個青玉送子觀音找出來,再添一對赤金長命鎖。"伊爾哈想了想又補充,"記得鎖面要刻'瓜瓞綿綿'。"
琉璃會意地點頭。宮裡人都知道宜嫔姐妹與貴妃素無往來,這份禮既要顯出中宮體面,又不能太過熱絡。正要退下,卻聽伊爾哈忽然輕笑:"等等,把前日内務府新貢的那匣子酸梅也捎上。"
窗外傳來昭甯咯咯的笑聲,小丫頭不知怎麼摔進了自己堆的雪堆裡,正手舞足蹈地撲騰。伊爾哈搖頭失笑,正要吩咐人去抱,忽見回廊下轉出個熟悉的身影——康熙不知何時來了,正彎腰把昭甯從雪裡撈起來,明黃龍袍上沾了星星點點的雪沫子。
"皇上駕到——"
唱名聲中,伊爾哈理了理鬓角迎出去。康熙懷裡抱着咯咯笑的昭甯,身後跟着的保成和保清正在互扔雪球。小太子看見她,立刻撲過來獻寶似的舉起個歪歪扭扭的雪兔子:"姑爸爸看!保清哥哥教我捏的!"
康熙将兩個玩得滿頭大汗的小阿哥交給乳母後,站在永和宮的廊檐下撣了撣朝袍上沾的雪粒。昭甯公主還揪着他的龍袍下擺不撒手,奶聲奶氣地嚷着:"汗阿瑪再舉高高!"
"改日再來陪昭甯玩。"康熙彎腰捏了捏女兒紅撲撲的小臉,餘光瞥見伊爾哈正站在茜紗窗邊,手裡捧着個鎏金手爐。兩人目光相接時,她微微颔首,唇角挂着恰到好處的淺笑。
李德全适時地湊上前:"皇上,翊坤宮方才遞了消息,說郭貴人害喜得厲害..."話未說完就被康熙擡手止住。皇帝轉身時,明黃衣擺掃過階前未化的積雪,在青磚上拖出一道濕痕。
"表妹不必送了。"康熙在垂花門前駐足,聲音不輕不重,"保成他們的功課,朕晚些再來考校。"
伊爾哈福身行禮的姿勢紋絲不動,發間的金累絲鳳钗在雪光中紋絲不動。直到禦駕的儀仗轉過宮牆,她才直起身,接過琉璃遞來的鬥篷披上。
保成和保清正在暖閣裡搶一塊芝麻糖,見她進來立刻規規矩矩坐好。伊爾哈故意闆着臉:"誰先說清楚方才在禦花園,是誰把雪球砸到簡親王背上的?"
兩個孩子的小臉同時垮了下來。窗外,翊坤宮方向的天空突然炸開幾朵煙花——那是内務府按例為有孕嫔妃放的吉慶煙火。保清好奇地扒着窗棂張望,卻聽見身後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伊爾哈掰開了那塊芝麻糖,分給兩個小家夥一人一半:"吃完記得把《千字文》抄一遍。"暖閣裡的地龍燒得太旺,熏得人昏昏欲睡。昭甯不知何時趴在伊爾哈膝上睡着了,小手裡還攥着半塊沒吃完的芝麻糖。
永和宮的暖閣裡,銅鍋子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白霧氤氲中映着三張紅撲撲的小臉。保清眼巴巴地盯着琉璃剛端上來的羊肉片,饞得直咽口水;保成則好奇地用筷子戳着鍋裡翻滾的豆腐;昭甯坐在特制的高椅上,小手抓着木勺,急得直跺腳。
"慢些,當心燙着。"伊爾哈用長筷給三個孩子布菜,特意把保清那片羊肉在清湯裡涮了又涮才夾給他,"太醫說了,你額娘囑咐過,傷口沒好全之前不許吃發物。"
保清撅着嘴接過碗,卻見伊爾哈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個小瓷瓶:"不過可以蘸點這個——"瓶蓋一開,濃郁的芝麻香立刻飄了出來,是特意為他調制的無辣醬料。
"佟娘娘最好了!"保清歡呼一聲,蘸着醬料大口吃起來。保成有樣學樣,結果被熱豆腐燙得直吐舌頭,逗得昭甯咯咯直笑,手裡的木勺啪嗒掉進了鍋裡。
伊爾哈忙用漏勺去撈,卻見保成已經麻利地卷起袖子,露出藕節似的小胳膊:"保成來!"他學着康熙平日批奏折的架勢,用兩根筷子精準地夾出了木勺,還故作老成地搖搖頭:"昭甯妹妹要乖。"
暖閣外風雪漸大,窗棂被吹得簌簌作響。琉璃又添了盤脆生生的冬筍片,伊爾哈給每人碗裡都舀了勺熱湯。兩個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呼噜呼噜喝湯的樣子,活像一窩搶食的雛鳥。
"要是能烤肉就更好了..."保清望着窗外的雪,突然歎了口氣。伊爾哈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庭院裡那株老梅樹正開着零星的花,倒是應景。她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從多寶閣取來個紅漆食盒。
"雖然不能烤肉..."她掀開盒蓋,裡面整整齊齊碼着十幾隻金黃酥脆的烤餅,還貼心地做成了小兔子形狀,"但這個可以管夠。"
保成歡呼着去抓,卻被伊爾哈輕輕拍了下手背:"先背段《三字經》。"小太子立刻挺直腰闆,奶聲奶氣地背起來。昭甯雖然聽不懂,也咿咿呀呀地跟着學舌,不小心噴了保清一臉餅渣。
笑聲透過窗紗,融化了檐下的冰棱。銅鍋裡的湯底已經熬成了奶白色,伊爾哈望着三個吃得滿頭大汗的孩子,忽然覺得——就算沒有烤肉,這樣的雪天也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