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紫禁城,暑氣漸濃。翊坤宮内外人影憧憧,郭貴人生産的消息驚動了六宮。德嫔原隻是循例過來探望,卻在殿外廊下被陣陣血腥氣熏得頭暈目眩,扶着朱漆柱子幹嘔起來。
"德主子這是怎麼了?"翊坤宮的管事嬷嬷眼尖,連忙端來薄荷水。德嫔擺擺手,隻覺得小腹隐隐墜痛,恍惚想起月事似乎遲了半月有餘。正巧當值的孫太醫從産房出來,見狀連忙上前請脈。
三指搭在腕上不過片刻,老太醫便露出笑意:"恭喜德主子,這是喜脈,已有一月餘了。"話音未落,産房裡突然傳出一聲響亮啼哭,接生嬷嬷喜氣洋洋地出來報喜:"郭小主添了位公主!"
德嫔一時怔在原地。左手還按在平坦的小腹上,右手卻被宮女塞了塊賀喜用的紅綢。薄荷水的清涼混着血腥氣往鼻子裡鑽。
伊爾哈正在永和宮指點昭甯描紅,聽到德嫔有孕的消息,手中的茶盞"哐當"一聲磕在案幾上,濺出的茶水洇濕了昭甯剛寫好的"永"字。
"娘娘?"琉璃連忙遞上帕子。
這次翊坤宮生産,伊爾哈沒有過去,她前幾日貪涼,有點不舒服,怕影響了生孩子的郭貴人,就沒有去。
伊爾哈盯着水漬蔓延的宣紙,指尖無意識地掐緊了帕子。德嫔去年十月才生下胤禛,如今才六月,竟又懷上了?她心裡翻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滋味——這還不到一年啊!
昭甯仰着小臉,不解地看着姑母驟變的臉色:"佟娘娘,痛痛?"孩子軟乎乎的小手撫上伊爾哈緊蹙的眉頭。
"去庫房取些上好的血燕來。"伊爾哈強壓下心緒,聲音卻比平日尖利了幾分,"再...再添兩匹軟煙羅,要藕荷色的。"
她起身走到窗前,六月的驕陽曬得石榴樹葉都卷了邊。如今胤禛才八個月大,德嫔竟又...
"禽獸。"這兩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輕得隻有她自己能聽見。伊爾哈突然想起前幾日康熙來永和宮用膳時,還誇德嫔把胤禛養得好。那時他含笑的眼神,現在想來簡直...
"主子,要備賀禮送去承乾宮嗎?"琉璃小心翼翼地問。
伊爾哈深吸一口氣,轉身時已換上平靜神色:"把前兒内務府新貢的酸棗糕裝一食盒,德嫔如今害喜,正用得着。"她頓了頓,又補了句,"再...再把我那對翡翠镯子找出來。"
昭甯不知何時爬到了她腳邊,正抓着她的裙擺要抱。伊爾哈彎腰把孩子摟進懷裡,聞着奶娃娃身上的甜香,心裡那團郁氣才稍稍散了些。窗外傳來胤禛和胤祉玩鬧的聲音,兩個孩子咯咯笑着追一隻彩蝶。
"去請孫太醫。"伊爾哈突然吩咐,"就說...就說本宮要問問孕婦調養的事宜。"她低頭親了親昭甯的發頂,心想德嫔這次生産,無論如何都要讓太醫格外上心才行。
……
今年入夏以來,紫禁城裡的喜事就沒斷過。伊爾哈的賬本上,賀禮支出那一欄密密麻麻記滿了條目:郭貴人誕下四公主,送赤金長命鎖一對;德嫔有喜,贈血燕十兩...永和宮的小庫房眼見着就空了一半。
"這個月第三份了..."伊爾哈揉着太陽穴,示意琉璃去取妝奁最底層的錦盒。盒裡原本滿滿當當的金瓜子,如今隻剩薄薄一層鋪底。昭甯趁機抓了一把,笑得見牙不見眼。
幸好佟家夫人每月初都會派人送銀票來。前日剛到的信箋裡就夾着兩張五百兩的票子,信上還特意寫明:"隆哥兒在戶部當差得的冰敬,非要孝敬姐姐。"伊爾哈心裡門清,這哪是什麼冰敬,分明是阿瑪變着法補貼她。
康熙的賞賜也來得勤。昨日才賜下一套碧玉頭面,說是太子背書背得好;前兒又賞了十匹江甯織造新進的軟煙羅,美其名曰"給昭甯做夏衣"。伊爾哈摸着那薄如蟬翼的料子直搖頭——這分明是變着法子貼補她的私庫。
"主子,内務府來問中秋的節禮怎麼備。"青玉捧着單子進來,"按例嫔位以上都要送到。"
伊爾哈瞥了眼單子,突然計上心來:"把皇上新賞的碧玉頭面拆了,改成六副耳墜。"她指尖在算盤上噼裡啪啦一頓撥,"這樣郭貴人、德嫔、宜嫔...正好一人一對,既體面又省銀子。"
昭甯在旁有樣學樣,抓着她的小金算盤亂晃,鈴铛聲響成一片。伊爾哈笑着捏捏昭甯的臉蛋,心想這小祖宗每月砸碎的瓷器都值不少錢,得虧佟家底子厚,康熙又常貼補,不然她這個貴妃怕是要當得捉襟見肘。
窗外蟬鳴聒噪,小太監們正往永和宮搬冰盆。伊爾哈搖着團扇盤算:德嫔這胎的賀禮得提前備下,郭貴人那邊滿月禮也不能薄了...忽見琉璃捧着個描金匣子匆匆進來:"娘娘,佟府又送東西來了!"
打開一看,竟是滿滿一匣子金锞子,個個鑄成小兔子模樣。
……
這次德嫔的孕症來得又急又兇。剛入七月,她就已經吐得下不了床,原本秀氣的瓜子臉瘦得隻剩下一雙顯得更大的眼睛,連走路都要兩個宮女攙着。承乾宮裡整日飄着安胎藥的苦澀味道,連廊下的鹦鹉都被熏得掉了兩撮毛。
中秋前夕,德嫔突然暈倒在給太後請安的路上。孫太醫診脈後連連搖頭:"娘娘氣血兩虧,若再勞神費力,隻怕龍胎難保。"德嫔躺在帳子裡,望着搖籃裡正咿呀學語的胤禛,眼淚把枕巾浸濕了一大片。
第二日清晨,承乾宮的嬷嬷就抱着胤禛來到了永和宮。小阿哥還迷糊着,懷裡緊緊摟着德嫔的貼身帕子——上頭用金線繡的木蘭花都快被揉散了。伊爾哈接過孩子時,摸到他後心都是汗津津的。
"德主子說...說等過了這陣子就來接。"老嬷嬷說着遞上個錦囊,裡頭裝着胤禛平日最愛玩的撥浪鼓和小銀鈴,"四阿哥夜裡要聽着這個才肯睡。"
伊爾哈往承乾宮方向望了望,隐約還能聽見德嫔撕心裂肺的幹嘔聲。懷裡的胤禛突然扭着身子要下地,搖搖晃晃地朝正在吃月餅的昭甯爬過去。
中秋宴上,康熙特意賜了德嫔一柄和田玉如意壓枕。伊爾哈冷眼瞧着,那玉色倒是極好,隻是不知德嫔現在這副模樣,哪還有力氣把玩什麼如意。轉頭看見胤禛正學着太子的樣子啃月餅,糊得滿臉都是餡料,她心裡那點郁氣才散了些。
伊爾哈原以為胤禛會像其他孩子一樣,日落前就被接回承乾宮。可當暮色漸沉,承乾宮的嬷嬷卻遲遲不見蹤影。直到掌燈時分,德嫔身邊的大宮女才匆匆趕來,手裡捧着個包袱,裡頭整整齊齊疊着胤禛的小衣裳和布老虎。
"我們主子說..."宮女跪在地上,聲音發顫,"太醫囑咐要絕對靜養,四阿哥夜裡又愛鬧騰..."話未說完,伊爾哈就明白了——德嫔這是要把孩子全托給她了。
昭甯正扒着門框探頭探腦,看見熟悉的玩伴,歡呼着撲過來要抱。胤禛卻突然扁着嘴要哭,小手死死攥着宮女帶來的布老虎——那是德嫔親手縫的,針腳細密得不像出自養尊處優的宮妃之手。
伊爾哈歎了口氣。德嫔因為早先佟家想讓她幫自己生孩子的事情,一向看胤禛看得緊,如今竟主動送來...想必是真的撐不住了。
"回去告訴你主子,"伊爾哈接過包袱,順手把要哭的胤禛摟進懷裡,"等她能吃下一整碗飯了,我親自把禛兒送回去。"懷裡的奶娃娃聞到熟悉的沉水香,漸漸止了哭,卻把鼻涕眼淚全蹭在了她新上身的藕荷色旗袍上。
夜裡安置兩個孩子睡下後,伊爾哈揉着酸痛的腰直歎氣。昭甯睡覺不老實,總愛踢被子;胤禛更是離不得人,稍一離手就要哭鬧。兩個乳母加上琉璃忙得團團轉,才勉強把兩個小祖宗哄睡。
"娘娘,四阿哥的夜奶要溫到幾更?"乳母小聲請示。伊爾哈望着榻上蜷成團的胤禛——這孩子連睡姿都透着不安,小手還緊緊攥着德嫔的帕子。她突然想起德嫔孕吐時慘白的臉色,擺擺手道:"備着吧,橫豎本宮也睡不踏實。"
……
如今距離孝昭皇後鈕祜祿氏崩逝已滿兩年,前朝大臣們的奏折又開始如雪片般飛向乾清宮,字裡行間盡是"中宮不宜久虛"的勸谏。康熙卻将這些折子統統留中不發,朱筆懸在奏折上方,每每停頓片刻,最終隻批個"知道了"三字。
朝堂上暗流湧動。明珠一黨揣度聖意,試探着提起繼後人選;索額圖那邊則頻頻讓赫舍裡家的命婦遞牌子請安,話裡話外都是元後妹妹待字閨中的消息。
永和宮裡,伊爾哈正教昭甯認《三字經》,聽到琉璃禀報這些風聲,連眉頭都沒擡一下。"把庫房裡那套《女則》找出來,"她握着昭甯的小手描紅,"給各宮嫔妃都抄送一份。"筆鋒在"卑弱第一"四個字上重重一頓,墨迹透紙三分。
琉璃會意,當夜就召集永和宮所有宮人訓話:"都把皮繃緊些!誰要是在外頭擺主子要當皇後的譜——"她故意頓了頓,掃視着衆人發白的臉色,"慎刑司的釘床可還空着呢。"
小宮女們噤若寒蟬,連走路都放輕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