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的酸澀,鋪天蓋地。
逐漸閉塞的空氣、完全黑暗的空間将所有陌生的刺激盡數送入了鼻腔,他想,他終于找到了可以形容這種味道的語境。
——夢魇。
像記憶深處久久不肯散去的夢魇,停在那裡的時間是灰色的,周圍充斥的全是冰冷而濃烈的死寂,會讓最堅強的人也忘記掙紮。
他并不害怕夢魇,反而,是有些期待的。
因為,伴随夢魇一起出現的,往往還有一個人。
外衣胸口處木質的小挂墜随着人動作起落,一下一下敲擊着胸腔的位置,漸漸與心跳的頻率重合。
那正是他的小哪吒。
和小哪吒的遇見,是在童年的夢裡。
夢裡的小哪吒,紅巾萦身,手持長槍,腳踩火輪,在一片波濤洶湧的海面上勇鬥惡龍!
他們一起玩鬧,一起長大,一起穿梭在一條又一條的長街裡,玩着兩人最喜歡的捉迷藏。
在那些濃稠的夢魇裡,小哪吒總是會在最危險的時刻出現,救他,護着他,陪伴他。
長大一些後他也懷疑過,人真的可以反複在夢中夢到同一個人嗎?
一個從未見過面,卻又無比真實的人。
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所有公開可檢索的資料中查找過小哪吒的痕迹,被他翻出來的一些隻言片語上記載,哪吒是神話傳說裡天真勇敢,正義無畏的神明,死而複生,三頭六臂。
隻是,人類文明在經過幾次大的變故之後,曆史的斷層和遺失,早已将“神話”“傳說”等等諸如此類的故事,永遠抽離出了人們的記憶。
不過沒關系,在隻有他自己知道的世界裡,所有的冒險依然有小哪吒在陪着他。
穿過一個又一個僵冷的陌生人,習涿終于來到了車廂最裡面,挑挑揀揀尋到一處還不錯的角落,便放松了緊繃許久的身體沉沉地靠了下去。
接着,他感覺自己撞進了一片溫熱。
死人堆裡的溫熱......嗎?
全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間豎起,他陷入了短暫的茫然,第一反應該是立即遠離,或者高度戒備。
但奇怪地,他居然停止了所有的思考和動作,任由被雨水冰透了的身體吸食陌生的溫暖。
甚至有些貪婪。
像是......
闖入了一個火熱的懷抱。
在村口聽到的對話緩慢回魂,原來是這麼個“新鮮”,果然童叟無欺,他想。
找個機會,得好好感謝一下這位難兄才行,平白拿了人家最後的一點活氣,他繼續想。
他想着想着,又心安理得的把自己往那人處仔細地挪了挪。
躲在屍堆最裡面的習涿,順利地通過了所有檢查,卡車搖搖晃晃繼續開了沒多久,就熄火停了下來,大概是停屍間到了。
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的“屍體”不清楚周圍狀況,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人搬他,反倒是躺着位置的更上層傳來了動靜。
進入車廂後,光顧着在死人堆爬了,居然沒有注意到這裡面還是雙層的,這會兒依着重新找回來的注意力,和周圍人細細碎碎的動靜,他才大概推算出上一層裝的是什麼。
幾不可聞的小聲叫喚,輕微混雜的糞便味,以及金屬牢籠的磕碰聲,應該是一群被關起來的小動物。
進入災滅紀元後,自然環境劇變,人類生存空間被一再壓縮,衆多動植物接連滅絕。
現在除了遍地兩條腿跑的人類,隻要是個活物别管大的小的、美的醜的都值錢得不行,誇張到連下水道的耗子都快宣布瀕危了。
聽着一籠又一籠被搬下了車的小動物,盡管根本也分辨不出來具體是什麼,習涿的腦袋裡還是忍不住萦繞出四個大字:
财大氣粗。
還真是他小瞧了,這窮鄉僻壤的破地方,居然藏着這麼多事。
正想着,突然一隻冰涼的手碰到了他的腿,緊接着興奮地叫喊聲從頭頂上傳來:
“這這這,這個還新鮮着呢,趁熱,來先擡走!”
被兩人一頭一尾拎着擡下車的習涿,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難兄。
接着,後方很快有人喊道:
“來!再來倆人,趕快!下面還有一個帶熱氣的!”
聽完,習涿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兩位難兄難弟被依次擡進了一間屋子,裡面白光晃地刺眼,一個明顯是中年男人的聲音吩咐:
“一左一右,就放這吧,很快就能輪到了。”
于是,“嘭”地一聲悶響,如同即将要肢解的新鮮豬肉,習涿被丢在了一個光滑的金屬台上,還體面地給蓋了塊白布。
金屬台約莫是單人床位,緊跟着他的右手邊又是“嘭”地一聲。
随着一道清脆地關門聲,外面吵鬧了半宿的大雨被隔絕在外,現在房間内的一切都安靜地過分。
習涿的神經緊緊跟随着中年男人的腳步,從房間一側輾轉挪動到了自己旁邊,然後,就在他近在咫尺的耳畔,驟然炸起了電鋸啟動的聲音。
皮肉與骨骼撕扯的聲響傳來,一股熱浪飛躍着噴射在了他面前的白布上。
腥臭無比,還帶着熱氣。
他趁着電鋸響亮的噪音,偷偷掀開了白布一角,第一眼看到的,是右手邊那位和他一起被擡進來的,難兄的手。
那隻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發白的皮膚下有着明顯的青色紋路,想必生前應該是個強壯矯健的男人,他正欲移開目光看向别處時,難兄的手......
突然動了一下。
他确認自己一定沒有看錯,不是那種神經猛然戰栗的抽動,而是食指與中指一起細微地勾動。
如果不是此時此景的氣氛實在太過刺激,那個手勢的正常理解一般是:
“過來......”
而猛然間回過神來,一旁電鋸的噪音不知什麼時候居然停止了,下一秒,習涿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白布的松動。
這是,要輪到他了。
偷偷睜開了一絲縫隙的眼睛,看到了中年男人白大褂下露出的雙腿、雙腳,然後是自下而上被漸漸托舉起的電鋸,鋒利鋸齒上鮮紅色的液體還正濃郁。
偏偏,越是這般緊張刺激的關頭,習涿的頭腦反而會越清醒。
眼盯着猩紅猙獰的大理石地面上,電鋸尾端帶動的電線正在一點一點地蠕動,順着電線擺動的幅度,逆行而上,他似乎是在找什麼東西......
中年男人手中的電鋸已經啟動,瘋狂轉動的齒尖眼看就要接近習涿的面門,濃稠的血腥味擠走了所有的空氣,一滴滴滾燙的液體飛濺在臉頰,電鋸噪音蓋住了周遭的一切聲響。
千鈞一發之際,隻見一片硬币大小閃着鱗光的銀色薄片,悄然從他的指尖飛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