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風緩慢點頭,跟在段淵冰身後走出了房門。
就這麼交談的一會兒工夫,天邊已然褪去亮色,夜幕悄然降臨,蛙鳴漸漸響起。
坐在院中的農戶主人家親手給他們盛上了一碗稀粥,月明星稀下,一張滄桑的臉上滿是赧然:“家中有些拮據,慢待二位修士了。”
桌上僅有三碟小菜,每一樣内容都屈指可數。
坐在一邊的瘦巴巴的小孩含着手指,黑亮的眼珠子便沒有離開過噴香的粥,伸出另一隻手,低聲喃喃:“我也想要……”
旁邊的農婦使勁向孩童使眼色,他渾然未覺,直勾勾地盯着兩碗粥。
見農婦急得想上手阻攔,段淵冰先行将自己的粥遞了過去:“我不餓,給他吧。”
修道之後,口腹之欲便降了許多,段淵冰倒也不是故意做派。
江泠風低頭淺淺喝了一口,水多于米,粥也煮的軟爛,她一口一口喝淨,直到平息腹中火燒火燎之感,她才收了碗筷,并且推辭了農婦的添碗。
農婦一邊侍弄着孩子吃粥,一邊悄悄地觑着段淵冰和江泠風二人,滿目尊崇。
江泠風每回下山誅妖都會迎來若有若無的窺視,早已習慣這般目光。
反倒是段淵冰有些不自在,他肅着一張臉,直到農戶察覺視線,緊趕慢趕地吃完,又出聲催促農婦離去清洗碗筷。
段淵冰才出聲詢問農戶:“大哥,可打聽到領主現下何處了麼?”
領主,便是先前向修士們發布懸賞令誅妖之人。
江泠風頓時心領神會段淵冰的打算。
農戶苦惱搖頭:“我向人打聽了許久,隻知他偕家眷一同回了老宅,”他讷讷地看着冷肅的段淵冰:“修士您大抵隻能親自去那裡找他領取賞金了。”
因以為是誅妖的大功臣,農戶非常熱心地提出賞金一事,豈料竟一時找不到發布賞金之人。
見段淵冰一言不發,農戶以為他生氣,忙向他讨好笑道:“但還是要多虧修士您親自出手趕跑了妖怪,您可千萬别生氣……”他無助看向旁邊的江泠風,希望她幫忙出聲勸慰,又悻悻收回目光,嗫喏道:“并不是想诓騙您……”
江泠風無動于衷,隻因旁邊的段淵冰心思全然放在了其他地方上。
【白得的錢,不要白不要!】
【不過要怎麼分呢?我們倆明顯也沒怎麼出力,但是獨吞似乎不太好……】
【該怎麼禮貌地提出來呢?】
段淵冰正在苦思冥想分贓不均之事,全然不理會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的農戶。
江泠風輕咳一聲,段淵冰才回過神來回應道:“無礙,你隻需告訴我他大概會去哪裡。”
農家才放下心來,抖着嘴唇說出了一個不遠處小鎮的名字。
段淵冰一一記下領主的特征與小鎮的方位後,與江泠風交彙了一個眼神,便與農戶告辭,宣稱要外出再去打探山林的情況。
二人其實心知肚明山林大概再無危險,但段淵冰冷肅的一張臉帶來極大的欺騙性,江泠風又善不動聲色,惹得農戶感激涕零地站在門口送别他們,連着顫聲說了許多句謝。
段淵冰無可奈何,見農戶沒完沒了地說着奉承話,又怕耽擱時間,隻好疾言厲色地吓唬他:“即便山林再無危險,但眼下仍是精怪最喜遊蕩的時刻……”
農戶伸出的腳又縮了回來,他似乎想立刻關上門,雙手推拒了一會兒,才眼巴巴地抵着門邊問:“二位修士,這以後……真的能太平麼?”
門外的二人一同扭頭看着他。
農戶在二人注視的眼神不自在地撓了撓頭,後又輕聲“唉”了一句,轉頭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破落的小屋,裡頭傳來農婦低聲哄小孩安睡的聲音,扭頭宛如在訴苦般自言自語:“若不是不讓在岱山下……,為了他們,我怎會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他似乎察覺到自己言語失當,忙讪讪一笑:“二位修士,你們一定可以殺光那些作怪的妖怪,對吧?”
話音中的滿滿期待讓江泠風恍惚想起過去之事,有一些身影與這個可憐農戶的眼神重疊在了一起。
每個人在窮困潦倒之際,都期待着有一雙手能将自己拉出困境。
江泠風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背負長劍,形單影隻,突然輕蔑地勾起了嘴角。
“當然。”段淵冰肯定回應。
她轉過頭去,便見身邊的青年身上意氣蓬勃,他眉目張揚,嘴角帶笑,眼中泠泠隐有光芒,即便在黑沉夜色中,依舊有不容讓人忽視的氣魄。
她似乎初次見識到這個人身上的氣概,說出來的話竟令她無端信服。
段淵冰清越的聲音中滿是信誓旦旦:“必定還你一片清淨。”
二人在農戶殷殷的期待中漸行漸遠,夜色有陣陣蛙鳴,段淵冰的心聲也接連不斷。
【裝得好爽,嘿嘿。】
【這就是龍傲天的感覺嗎?】
【好黑,但不冷,這就是修仙世界的好處麼?】
龍傲天?
江泠風咀嚼這個陌生的詞彙,似乎是個人名,但細究内容似乎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想得入神,沒察覺走在前頭的段淵冰停了下來。
她及時停駐腳步,越過高大的背影看過去,眼睛不由微微睜大。
眼前山林與之前别無二緻,不現當初瘡痍之貌。
夜風吹過,響起數道窸窣之聲。
明明昨日才脫離兇險,親眼所見,山林如何被魔獸發狂摧毀,待隔日再來時,一切竟然皆如往常。
江泠風看向遠處深黑茂密的山林,她不作回應,隻是循着記憶慢慢地走到了當初歇腳的樹下。
她俯下身,四處搜尋,于一處荊棘叢中看到了一角熟悉的白色包袱。
她慢慢拾起,包袱散開來,一縷清香慢慢萦繞鼻尖。
她嗅着熟悉的清香,轉頭看向段淵冰,神色難辨,喃喃道:“我們都被它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