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未落的大雨仍藏在雲層中積蓄力量。在它們決意從高空墜落之前,沉悶的滾雷先打了頭陣。
與此同時響起的是六聲接連不斷的槍/響。
驚愕讓皆川冰冷的笑容轉化成扭曲的恐懼。漆黑的槍/支在籠島的手上轉了個圈,受傷的鳥兒似的直直掉進草叢。那姑娘從第一次從草地上站起身開始,就再沒露出半分為疼痛而苦惱的狼狽表現。
那六聲槍響,其中一半槍口對準的是皆川,另一半是籠島自己。
她垂下肩膀,露出細微的疲憊神态,趕在金發的同僚即将沉不住氣前不情不願地張了嘴:“在來之前,我向鎮上的居民打聽過關于你的傳聞。由此暫且推斷你的領域範圍在二十三米左右,術式大概率是關于規則和公平一類。通過半開放式領域,交換一定範圍内你所定下規則的強制性。也就是說隻要處在你附近二十三米範圍内,就無法違反規則。但是這隻限定于你的領域内。
“與此同時,為了防止被你拖入領域的人再次逃脫,你多半定下了‘一經踏入,術式解除前不可主動退出’這一規則。至于‘公平’,隻是我的猜測。你确實交代了一部分規則,但另一部分估計隻是謊言。據我推測,一旦我沒有将這六發針劑全部平分,即會被判定違反規則。”
滾燙的痛楚火燒一樣從皆川的五髒六腑蔓延開,那是神經性的疼痛,在他的皮膚深處遊走掙動。冷汗浸濕了他的衣物,男人劇烈地喘/息着,字句從緊咬的齒關蹦出:“隻是猜測……你看起來完全沒有考慮萬一賭錯的可能性。”
那姑娘鎮定地站在原地,聞言慢吞吞地回答,看起來有些不解對方為何如此反應,似乎這在她眼中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那就是我輸了。
“再者,雖然不确定你的術式究竟和痛苦或是毒素其中哪一方有關,所謂解毒劑又是否确實存在。但是隻要五五分,就可以确保即便解毒劑存在,并且好運眷顧你時,不會切實抵消你身上的毒素。因此假如你現在試圖公開術式換取術式增幅,加諸在我們兩人身上的折磨都會同等增加。”
皆川的眼神像是兩把尖刀,射向對面的籠島。此刻仍有一個巨大的疑問懸在他的頭頂。那姑娘的用詞是“同等的痛苦”,這說明她并非全不受影響。既然并沒有免疫他的術式,為什麼她看起來并未因此動彈不得呢?
大抵看出他的疑惑,籠島動了動眼睛,用一種四兩撥千斤的口吻,簡短地回答:“該說是我們很有緣,還是……相性不合?”
“……我可以就在這裡解決你。你看起來可沒多少體力了。”皆川嘶嘶地威脅。
“可是你看起來也行動困難。我們可以比比看,或者在陰間六路再會。”藍眼睛姑娘沒有絲毫被恐吓到的意思。她是認真的,皆川意識到。那陣此前被他忽視過去的毛骨悚然又一次爬上了他的脊背。
“小泉你在說什麼啊!”井上有些緊張地又向籠島他們二人對峙的方向邁了一步。但是他很快就被扯住了胳膊,清水此刻已經恢複到了冷靜的狀态,斬釘截鐵地提醒道:“等一下,你現在過去的話泉的計劃就要失敗了。”
一旦井上踏入皆川的生得領域,就會打破原本的平衡,作為決策者的籠島則會承擔這一錯誤。她辛苦制造的對峙局面就會功虧一篑。
籠島放松了肩頭,剛才稍從皆川身上移開的視線又落了回去,警惕着他突然發難。她用陳述的語氣戳破了皆川最後一個謊言,實則更像在說給同伴聽。
“你現在根本用不了忍術。”
她看來有些厭倦冗長的叙述。現在擺在皆川面前的隻有兩個選項:堅持不解除術式,如籠島所言競賽他們誰會先一步倒下;又或者立刻解除術式,轉身跑路。解除領域展開後,他的術式和忍術都會進入凍結狀态,進入難以使用術式的“斷檔期”。别說再重新展開一次生得領域,即使是單純的術式順轉也無法做到。
第九班的另外兩位少年也意識到了同一件事,皆川擡頭的時候就瞥見他們亮得驚人的眼神——就在此刻,獵人和獵物的身份反轉了。
這時候皆川仍沒有放棄帶走村中那孩子的想法。烏壓壓的雲層聚攏在一起,搖身一變成為了厚重的積雨雲。先是一滴,兩滴……然後豆大的雨點從雲塊裡降落,在林中噼裡啪啦地作響。
又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空。
慘白的光影在他對面的姑娘臉上一閃而過,映得那對冷色的虹膜鬼火似的燃燒,其中并無慈悲。她問:“你覺得我來之前聯系其他上忍了嗎?”
*
雨落如江海傾倒。隻片刻功夫,水幕就密不透風地築成一堵牆。
皆川最終未能帶走那孩子就溜之大吉。籠島虛張聲勢的恫吓終于還是起了效果。不知是未能看破她的謊言,亦或是不願冒險下注,蝮蛇一般的男人不再戀戰,瞬身消失在影影綽綽的林間。
井上沒能追上男人。在皆川的身影躍出視野盡頭的前一秒,金發少年即将從籠島身邊掠過之際,方才還挺拔着背脊的姑娘倏然毫無征兆地面朝下軟綿綿向前倒去。井上急忙回身,伸長手臂扶住猝然倒地的一點紅。
月光大抵被雨水稀釋了去,落在幾名精疲力盡的年輕忍者身上時已經沒什麼威力。雨太大了,幾乎像是倒置的海洋。兩個少年被籠島的昏迷猝然一驚,他們從未遇見過此種危急場合,急匆匆呼喊籠島的名字。後者仍勉強保有一絲半縷的意識,卻沒什麼力氣說話。大雨在頃刻間将三人的衣物淋個徹底,貼身的布料冰涼涼黏在軀體上,保暖作用全權作廢,末了卻升起一陣悶悶的熱來。
又是一聲沉悶的雷響。
濕淋淋的衣服貼在一起,被體溫捂熱的液體從籠島的袖口流淌到井上的手腕上,一時分辨不清究竟是血還是雨。
“快點兒,我們得快點兒回旅店!”在喧嚣的水聲中,清水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井上終于從怔忪中回過神,動作小心翼翼的。那是年輕的小忍者首次意識到忍者這一職業會帶來什麼,為同伴可能會死去這一想法而惴惴不安。
雨越下越大。
這時候一直昏迷的男孩兒終于悠悠轉醒。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已經得救,驚魂未定,但逐漸冷靜下來。井上背着昏迷的籠島,清水背着被他們救下的男孩兒,兩人在大雨中趕路,以期早一秒帶受傷的一點紅求醫。
淅淅瀝瀝的雨水連綿不絕,幾個人身上濕得像剛被從水中打撈起來。冰涼的積水從露指的鞋靴裡遊過,活像移了位的池塘,快要能畜養幾條活蹦亂跳的魚。
厚重的沉默鋪蓋在第九班的兩名少年身上,比起幾近讓人溺水的雨,這種沉默卻比密不透風的雨幕更加令人窒息。清水從眼角看向背着籠島的金頭發少年——浸透雨水的碎發軟趴趴貼在少年的額頭上,承不住的水滴從發梢滑到他的臉上,融進冰冷的雨幕中。他的嘴角隐忍地下垂着——沉重的憂慮籠罩了清水的心。
就在他們靠近樹林邊緣之時,一陣奇異的窸窸窣窣聲從不絕于耳的雨聲探出頭來。不同于雨水擊打葉面,那是另一種像是腳步聲的東西。湮沒于傾盆大雨中,不辨敵友的一方正在高速向他們逼近。在他們的耳朵捕捉到此種聲響之時,井上和清水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臨戰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