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元昭坐在錦榻上盯着棋盤發呆。
春和悄悄放下湯盅,無意瞟一眼她面前的棋盤。
倒不像是在下棋……更像是在排兵布陣。
黑白數量懸殊,各司其職,二分天下。
捏着一顆白子在指尖轉了半晌,元昭遲遲不落。
她很閑。
起碼是對于一個皇帝來說。
閑過頭了。
先帝晚年罷朝,内閣權力迅速擴張,包攬政事。
如今内閣雖隻剩月寒嵩這個光杆司令。
卻有嶽應文,仗着帝師身份,與他平權相對。
這就造成了朝廷政事被嶽、月瓜分,元昭隻能收到寥寥幾本自己人遞上來的奏折的尴尬局面。
所以她迫切地需要人手。
皇帝殺人不犯法。
可皇帝也不能亂殺人。
要講究一個“師出有名”。
她能給世家判死,是因為他們先有闖宮厮殺,後有奪嫡之亂,又當面挑釁她這個天子。
可如果哪天元昭想要劍指嶽、月二位。
劍還沒舉起來,她就要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所以,對這兩位權臣不能硬來,隻能“蠶食”。
别看嶽太傅廣袖玉冠,整日裡一副仙人模樣。
這家夥心黑的能蘸墨寫字。
元昭還記得她當初在手機上看的那三十秒遊戲廣告。
作為主要角色之一,這家夥後期可以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最後甚至連裝都不裝,直接在龍椅邊上加了一個位置,雖無攝政之名,卻有攝政之權。
她又不是腦子有泡,還等着人來攝政,自己當擺設不成?
而且這家夥雖然端着一副聖人皮相,内裡卻離經叛道得很。
他做道士的初心是為了釣先帝。
對,他一開始就知道先帝沉溺于這些旁門左道,專門把自己包裝好等着人來請的。
真·純欲釣系。
但這小子做道士的時候學是真的學了點東西在身上。
什麼朱砂硫黃小火藥,金屬礦物大還丹,他是真會。
要不是元昭百毒不侵,靠近這人三步之内她都恨不得戴防毒面具。
哇,古代香囊也能藥死人的啦!
至于為什麼不好好走仕途非要做道士曲線救國?
欸,他家裡不讓。
嶽家是錦州名門。
錦州好學成風,遍地書院。
嶽家人世代在書院裡做先生的。
雖然比不得京城世家。
那也是書香名門,桃李天下,素有賢名。
但嶽家人不喜黨争政鬥。
就樂意守着自家一畝三分地在錦州教書。
還立了家訓,言明嶽家子弟無诏不得入仕為官。
嶽應文當初是離家出走上的三清山。
就是為了當官。
要不然說有志者事竟成。
欸,這官兒還真給他做成了。
他如今在聖京是形單影隻獨身一人。
但出身這種東西,是抹不掉的。
他一輩子頂着“嶽”這個姓,那些出身江南的學子眼睛裡就隻能看見他這個人。
既然月、嶽相争。
那月家背後自然是京城老牌世家。
嶽應文身後便是那些出身不夠,才學來湊的京外學子。
也正是因為如此,在打擊世家的一系列政事上,嶽應文始終對元昭的行動抱支持态度。
可鹬蚌相争,漁翁才能得利。
元昭的身份決定她不可能下場。
也絕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嶽應文這個未來的“無冕之君”坐大。
所以她要去請報國寺的太妃出山。
祀元王朝至今留有殉葬制。
後宮無子妃嫔,要在先帝駕崩之後陪葬。
但如果某位妃嫔的出身足夠好,手裡捏着的銀錢多。
就算無子嗣傍身,也能悄悄買的一條命。
餘生寄于報國寺,青燈古佛。
了卻殘生?
有命才能有殘生呢。
至于元昭為什麼選擇這些看上去完全沒有政治遺産的太妃們?
還是那句話,出身是一個人永遠都抹不掉的東西。
世家不會對太妃出手。
但世家與她們之間的隔閡已經不可消弭。
先帝曾有恩賜,隻要世家願意把人接回去,就不必殉葬,不必寄身報國寺。
但她們還是聚在了那裡。
世家對太妃們的緘默,或許摻雜着他們無顔面對的愧疚。
也正因為是太妃。
她們已經完成了從誰的女兒、誰的妻子、到某一個具體的人的身份轉變。
報國寺荒郊僻野,寂靜無人。
越是在安靜的地方,人越容易叩問自己的内心。
在一遍遍的叩問中,看清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偏偏這種時候她們已經失去為自己争取的機會。
而元昭給了她們這樣的機會。
于是在身為世家女,在身為太妃之前。
她們先是她們。
她們終于成為她們。
這是天然的同盟。
是刻骨銘心的利益一體。
是清醒的,不可分離的,她們親手締造的羁絆。
元昭現在要做的事情很簡單:
在世家面前重寒門。
在寒門面前重太妃。
在密密的權力的搏殺中。
至高無上的權柄将層層向上,順着她一手締造的金字塔漸漸收攏。
收攏到她的手心。
所以,這場厮殺的第一步應該落在哪裡?
元昭盯着棋盤。
她手裡捏着很多張名單。
名單,名單……
嶽應文的手裡,也有一張名單。
窗外的閃電倏忽落下,轉瞬即逝。
隆隆雷聲緊随其後,響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