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齋,竹葉沙沙影婆娑,紙窗剪影色斑駁。
侍女收拾好床鋪,便被大薛公揮退,言說因今日趕路辛苦,叫他們各去休息不必守夜了。
寶钗正坐在床邊,晃着兩隻小腳看熱鬧,方才在甄姨姨那處,薛蟠又手欠去招惹甄寶玉,把人家弄得要哭不哭,淚眼汪汪的好不可憐。雖說甄姨姨并無責怪反而笑得開懷,但回到青竹齋,薛夫人關起門來便要伸手去擰他耳朵。
薛蟠呆歸呆跑得卻快,在屋子裡竄來竄去逗薛夫人,邊竄還要邊做鬼臉:“逮不着,诶,媽你逮不着我。”
直把薛夫人累得面紅氣喘也抓不住人,越發氣惱,坐到椅上順了口氣,對着大薛公美目一橫:“把你兒子給我帶過來。”
“得令。”大薛公揚眉瞥向薛蟠,嘴角扯出抹溫良的笑意。
薛蟠見了這笑,渾身一個激靈隻覺汗毛直立,乖乖走過去伸出腦袋,把耳朵漏出來讓薛夫人擰:“爹,爹爹,我錯了,不勞您費心,我這就過來了。”
幾人打鬧一番,又說起那甄家母子,薛夫人将那甄夫人的打算講給大薛公,商量日後該如何來往。
方才在甄家落腳的院中,甄夫人沒講幾句就開始抹淚,直說她那個不省心的兒子讓她操碎了心,分明是個奶娃娃,偏天生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樣,除了那靈栖寺的妙濟法師,竟連她這個母親都不親近。到了寺裡倒像是回家一般自在,回了甄家反倒像是做客處處疏遠。
兩位夫人說着話,寶钗和薛蟠帶着甄寶玉在旁玩耍,甄寶玉纏寶钗也就隻纏了一會兒便失了興緻,反倒是和薛蟠沒兩句話便能吵起來,總算有了幾分孩子氣。
說起來也怪道,且不說薛蟠跟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奶娃娃能吵起來,那甄家的天生佛子在薛蟠面前也是喜怒哀樂樣樣都有,什麼佛性啊平靜啊一概沒有,就是個普通人家的小奶娃。
甄夫人見狀拉着薛夫人的手就要結親,要和薛夫人義結金蘭,認薛蟠和寶钗做幹兒幹女。通了八字和名姓方才知曉兩家竟還有層姻親的緣,不可謂不妙哉,合該是一家人。
“我推辭不過,可憐她也是一顆心全為了兒子,那麼個爽快的人哭起來真叫人心疼。”薛夫人輕歎,看着懷裡的寶钗和還在地上撒歡的薛蟠,心軟成了一灘柔水。
撫須踱步片刻,大薛公坐下為自己斟了一杯涼茶:“若是論起來甄家确是比咱們多了些實權和恩寵,但也沒到高攀的地步,此事便順其自然吧。”
“不過認親一事對外就說是你們女人家投緣,後院之間多走動走動無甚大礙,隻那明面上不能讓人挑出錯來說甄薛兩家勾連,咱們兩家畢竟都是為聖上辦事,結黨營私是大忌。”
“我曉得的。”薛夫人也不是什麼小門小戶出來的,大薛公能想到的她自然也是明白的,“好了,快上來睡吧,蟠兒也别玩了,仔細明天又起不來。”
拎起薛蟠的脖子往床上一扔,大薛公看着床上不多的空地挑了挑眉:“這麼大個寺,床榻連四個人都睡不下,薛蟠,再鬧騰你就去桌子上過夜。”
薛蟠敢怒不敢言,老老實實把自己縮成了個鹌鹑。一家四口擠在一處卻沒有一個人說要去别處睡,蓋因心中還有不安,誰也不想和寶钗分開,估摸着要擠着睡段日子了。
夜深了,月也靜了下來。
黑暗中寶钗睜着墨玉般的眼睛,出神地想着事情。甄家那位天生佛子似是看出了什麼,現下回想起來,傍晚時甄寶玉指着她給妙濟法師看,手指所在分明是她心口之處,乃是異獸藏身之所,确有靈光閃爍。
那兩處的靈光便是對她意圖不軌的妖僧邪道都未曾察覺,這才讓異獸得以重傷他們,甄寶玉一個奶娃娃為何一眼看出,莫非這個天生佛子當真是哪個羅漢金佛轉世投生,方才小小年紀如此神異?
“還在想那個甄家小子?”
耳邊忽然傳來薛夫人的聲音,寶钗正欲翻身去看,便被整個抱入懷中。一隻手在她背上輕拍,一下一下,似是有什麼法術一般,幾下的功夫寶钗便覺困意席卷而來。
“你啊,小人兒家的,鎮日裡思來想去竟比大人還多些,且安心睡吧,有我們呢,睡吧。”
眼睫緩緩垂落,遮住那些繁雜心思,寶钗飄在雲中,飛在天上,她似是聽得薛夫人又說了些什麼話,那聲兒卻仿佛離得很遠,聽不真切。寶钗搖搖晃晃墜入一處綿雲裡,就此睡去,再不知外界了。
翌日一早,衆人别過妙濟法師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