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公,請慢。”
簾縫隙間漏出半截蟒紋袖口,玉扳指正漫不經心地叩着窗棂。
珠簾擋住裴綽的臉,隻聽他語氣淡漠:“今兒另有要事,無需與這些書生置氣。”
東廠督公謝無極輕笑,“閣老這般好氣度,奴才卻是沒有的。膽敢辱罵當朝重臣的,堪比前朝餘孽!都拉下去!”
這時,方才罵得最盛的書生忽然躍起身,抄起野菜大娘的鐮刀,徑直往金辂馬車沖去。
“我這條命也不要了,裴賊,拿命來!”
螳臂當車一般。
懷晴毫無波瀾的眼眸顫動了一下,然而她不能阻止。
鐮刀未近裴綽的身,一根短箭從遠處射來,正中書生大腿根部,鮮血噴射而出。
一股腥甜、帶着熱氣的液體四處噴濺,落于懷晴臉頰一側。
書生滿面鮮紅,僅留漆黑的眼珠轉來轉去。
“啊啊啊!”衆人尖叫失聲。
别人未看清,懷晴卻看得清楚,這短箭力度之大,射程之遠,角度之巧,若她傷愈也隻打平。此刻新傷未愈,更遠遠不及。
那是三個月踩點以來,讓懷晴不得以近裴綽身的“瘋狗”。
懷晴的心沉了沉,硬骨頭果真難啃。
此事若該做,她便不會因此事艱難,而不去做。
轟——的一聲,書生猝然倒地。懷晴不用看也知,任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
督公謝無極一怔,忙拱手:“讓閣老受驚了。”
裴綽着蟒袍,蹬烏靴,緩緩走下馬車,聲音平靜無波瀾,道:“其餘書生送到我府上。”
烏靴輕踏血漬,徑直越過橫陳的書生屍骸。繼而,每一步踏在青石闆上,仿佛激起一朵朵血蓮,緩緩次第綻放。
懷晴的視線越過廠衛,看向消失在貢院門口的背影。
冰冷、直接,像銳利的刀。
光盯着裴綽的背影,懷晴都覺得眸子覆了一層霜。
剩餘的四五個書生煞白着臉,連話也說不清,其中一個更是尿了褲子。
“切,還是書生呢,有辱斯文。”幾人狼狽地被廠衛拖走。
西市久久噤聲。
衆人有的收拾貨物、打道回府,有的躲進沿街店裡。不多時,整個西市隻剩下懷晴,并幾個不怕事的粗漢。
野菜大娘端來一竹筒清水,“姑娘洗洗臉,瞧你身上沾滿了多少髒污。”她攏起大把野菜,“我得走了,實在不敢留了,造孽啊……姑娘你不走?”
“不走,我得等人。”懷晴堅持道,随手用清水洗淨臉上被濺染的血迹。
裴綽還沒上勾呢……
她可不能走。
野菜大娘驚喜地看向懷晴,“小娘子,你長得這般标緻,比滿花樓的如夢姑娘還好看呢!”大娘舊話重提,“姑娘,還等什麼人?去滿花樓,你這模樣,何愁沒有銀錢?”
懷晴哭笑不得。
不過一盞茶功夫,另一輛寶馬香車緩緩駛來,載着清調歡歌。
“你看,又是哪個富家公子帶如夢姑娘遊玩呢!”野菜大娘豔羨道。
——懷晴認得那香車,不是别人,正是竹影。
——“分花拂柳”的另一人。
大周官員深惡“分花拂柳”,偏偏分花拂柳行蹤詭秘,實在難以追蹤。況且,分花拂柳時男時女,時美時醜,最擅僞裝,刀法又妙極。想找到真人,實為大海撈針。
“分花拂柳”這般難追蹤,是因世人不知分花拂柳并非實則四人。所謂分工而戰,各人取長補短,因而時男時女。
卻因懷晴的“拂柳刀”過于盛名,掩蓋了其餘三人的身份。
懷晴一向自持冷靜,此刻卻緊皺眉頭:殺裴綽一事,并非暗雲山莊派給分花拂柳的任務,而是她與鬼公子的約定。
竹影來此,莫不是添亂?
莫非是鬼公子派竹影相助的?
腦海中浮現出鬼公子一身清絕白衣,但懷晴很快便否定了這個可能性。
鬼公子,魏律。
暗雲山莊令人膽寒的話事人,好似閻羅判官,凡是他曾揚言要殺的人,絕不會活到天明。
江湖朝野對其的忌憚,到大周開國皇帝容鈞薨逝時達到頂峰。
據說,鬼公子下令暗殺成祖,次日成祖便薨逝。
竹影是鬼公子放在京都權貴中的一枚好棋,斷不會因她而斷送。
幾日前,竹影得知懷晴要刺殺裴綽,特意尋來,一着急便語帶諷刺:“從沒見過你為了殺死目标,這麼自薦枕席的?”
“江湖刺客榜榜首,何必要使不入流的美人計?”
懷晴嗓音輕柔,說起話來,比任何花魁都能讓人散盡千金,倒也字字铿锵:
“古往今來記載的有名刺客,專諸魚腹藏刀、舍命酬知,聶政一劍光寒、市井俠心,均是光明磊落至極。對女刺客呢,想起來最多的便是美人計,寫美人計的又大多為男子,未免過于虛妄臆度。